烛火晃了一下，笔尖在纸上拖出一道墨痕。林昭低头看着那行未写完的批语，字迹忽然模糊起来。他抬手按了按额角，冷汗顺着鬓边滑下。
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小吏推门进来，话还没出口，就见他身子一歪，倒在案旁。
御医赶来时，人已昏迷。脉象浮而乱，心气极虚。老医正摇头：“相公这身精气，耗得只剩一线了。”
三日后，天子亲至内阁探视。林昭靠在榻上，脸色灰白。皇帝坐在旁边，看了他许久，说：“你若再不歇，怕是连回乡的路都走不得了。”
林昭闭眼，轻声说：“臣愿乞骸骨。”
圣旨当日便下了。准辞首辅之位，加授荣禄大夫衔，赐紫袍玉带、田产百亩，以彰其功。
他没留下受封礼，也没等朝臣饯行。只让家人收拾几箱书、两件旧衣，雇了一辆普通马车，趁夜出了京。
路上走了二十七天。过黄河时遇风，渡船在岸边停了三日。他每日坐在舱中，听水声拍岸，偶尔咳嗽几声，也不服药。
到临安那日，正是清晨。城门刚开，一辆旧车缓缓驶入。车上下来一人，身形瘦削，披着褪色青衫，手里拎个布包，看不出身份。
旧宅还在，只是墙倒瓦裂，院里长满荒草。邻人认出是他，惊得说不出话。有人跑去报信，半条街的人都围了过来。
他摆手让人散去，自己提水扫地，把正屋收拾出来。夜里睡在祖传的木床上，听见屋顶漏雨滴在盆里的声音，响了一整夜。
第五日，他去了城外溪边。那里有片高地，背靠竹林，前临清流。他站了很久，回头对随行的小厮说：“就在这儿建屋。”
钱不够。朝廷赏的田产换不来多少银子，工匠也不愿接这小工程。他便亲自画图，改了三次，把三间正房缩成两间，厢房全免。
材料用的是拆旧宅剩下的木料，砖石从河滩捡来。他自己搬梁上柱，累得咳出血丝，仍不肯歇。
三个月后，屋成。三楹茅舍立于溪畔，门前挂一块木匾，上书“昭明书院”四字，是他亲笔所题。
他写了封信，送往竹溪书院。
陈元直收到信那天，正在讲《孟子》。学生递上信函，他放下书，慢慢读完，抬头望向窗外远山。
第二日，他启程南下。到临安时，正值春雨初歇。他在书院门前下车，看见林昭站在檐下，手里拿着一卷纸，正在教一个孩子描字。
两人相见，未多言语。陈元直把手中文书递过去：“这是我拟的讲义目录，你看看可合用。”
林昭接过，翻了几页，点头：“正好讲新政实录。”
老人坐下，喝了一口粗茶，说：“你从前在朝中推行那些事，如今要在这里教人去做？”
“不是教他们做官，”林昭说，“是教他们做事。”
陈元直笑了：“当年教你一人，如今教天下人，倒是比我强。”
从那日起，书院开讲。每月初一、十五授课，不限学子身份，凡肯来听者皆可入席。
林昭每日辰时起身，整理讲稿。内容不依经传，专讲实务。比如如何查账避贪、怎样定税不扰民、修渠时怎么算工料。
学生记下问答，汇成一册，名曰《山居问答》。
他写字越来越吃力。手抖得厉害，常写不到半行就得停下。有时一句话反复修改，纸上全是涂痕。
夜里他仍在灯下修订《治平策》。旧稿厚厚一叠，他一页页翻看，删去空论，补入实地经验。写到浙东屯田一节时，停了很久，最后添上一句：“百姓肯耕，因知所得归己。”
有次讲课中途，他突然记不起某项漕运数据。全场安静，没人出声。他闭眼坐了片刻，睁开后说：“这事我记不清了，你们下去查地方志，明日告诉我。”
第二天，真有学生翻出旧档，带来答案。他看完，点点头：“记住，为政不怕不知，只怕装知。”
夏末那场暴雨来得突然。半夜电闪雷鸣，溪水暴涨。天刚亮，村民跑来敲门，说上游堤坝有塌陷，怕是要决口。
林昭抓起蓑衣就走。陈元直拦不住，只能跟着去。
现场泥泞不堪，水已漫过脚踝。他蹲在裂缝边看了半天，让人找来竹筐，装满石块沉入缺口。又命人砍树搭架，用绳索固定。
忙到下午，险情暂稳。他浑身湿透，脸色发青，仍对围观村民说：“这坝年久失修，今年修了，明年还得查。你们选几个人，每月巡一次，记下情况，报给县里。”
有人问：“若是县里不管呢？”
他说：“那就直接写信，送到京城都察院。信封上写‘紧急民生’四个字，他们会拆。”
回书院的路上，他走得极慢。雨水顺着帽檐流进衣领，他也不擦。陈元直扶着他，低声说：“你还当自己是宰相？”
“我不是宰相了。”他喘着气说，“可我还是个人。”
当晚发起高烧。烧退后，右手彻底使不上力。他改用左手写字，字迹歪斜如孩童。
有人劝他停课休养。他拒绝：“我能说，就说一天。能写，就写一笔。”
秋深时，第一批讲义整理完毕。学生捧着抄本请他题序。他想了好久，写下八个字：**政在便民，学为利世**。
冬月初七，雪落了一夜。清晨扫雪时，发现门口放着一只旧木箱。打开看，是徐怀之寄来的工程图册，附言只有两句：“你在浙西所改渠线，今已全境推行。岭南驿道新段，也依此法建成。”
他把图册放在案头，看了一整天。
次日上课，他对学生说：“你们将来若做地方官，第一件事不是拜上司，而是走遍辖区。去看田地旱涝，问百姓收成，查仓库实存。这些事没人替你做，你也骗不了自己。”
课后，他独坐檐下。远处山色苍茫，溪水静静流过石桥。
一名学生走来，递上一碗热汤。
他接过，喝了一口，放下碗时，手指微微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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