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落在宫门铜钉上，林昭立于丹墀之首，手中无奏匣，亦无文书，只一袖清风。
百官垂首，廊下空位犹未填补，裴党旧影如烟散尽，余下者皆屏息观望。新任首辅未先议事，反命谢允出列。
“宣三道地方急报。”林昭言简。
谢允展开卷纸：“浙东七名生员，连名赴府试，主考以其‘无荐书’驳回，不得入闱。”
第二纸：“岭南三州，十年科考，无一人登榜。州学教谕上书，称‘寒门无路，笔墨成灰’。”
第三纸未念，谢允只将一叠纸页高举：“临安竹溪书院百学子联名书，愿以文章自试，不求门第引荐。”
殿中微动。有老臣轻咳，目光斜掠，却不接话。
林昭缓步上前，声不高，却字字落定：“诸公日日言祖制，可还记得太祖开国时，六部尚书，五出寒门？御史台首任大夫，乃放牛娃出身，靠一篇策论入朝。”
他顿了顿：“如今呢？去年会试，权贵子弟占榜者八成，三鼎甲皆出世家。这叫守祖制？还是改祖制？”
无人应声。
礼部尚书徐文远低头抚须，半晌方道：“科举乃国之重典，非可轻更。今若骤立新规，未合三省议决，恐失体统。”
林昭不怒，从袖中取出一纸：“这是三日前天子手谕影抄，内有八字——‘首辅主政，先议后报’。此非程序？”
徐文远脸色一紧，未再言语。
工部郎中徐怀之此时出列：“臣附议。去岁浙东水患，地方破格启用一布衣匠人，非官非吏，仅以图样呈报，三月筑堰成，护田十万顷。此人若按旧规，连工部小吏都不得入试。可他救了十万百姓。”
有老臣冷笑：“匠人治水，书生治国。岂可混为一谈？寒门子弟，文章尚且未通，何谈理政？”
林昭不答，只问：“裴元衡掌权二十年，门阀子弟遍布六部九卿，可曾见一人治水？一人安边？一人清吏？”
殿中寂然。
“他们有的，是虚报工程，吞没粮款，私配军钥。”林昭声渐沉，“而你们今日所惧者，非寒门无德，乃失特权耳。”
话音未落，殿外忽有声浪隐隐传来，如潮涌城门。
守卫急入：“报！宫门外聚集数百士子，手持纸卷，高呼‘林相开路’‘还我公道’，不肯退散。”
众臣变色。有人低语：“此乃挟民逼朝，成何体统！”
林昭却不动怒，只问：“谁放的消息？”
谢允垂首，几不可察地点头。
林昭明白了。朝会内容，早已由小吏誊抄，经御史台暗线送出宫门，直抵国子监外待考士子手中。
那些十年寒窗、背干粮赴考的寒门子弟，听闻“寒门举荐制”将立，科场三级评审将行，便自发而来。
一人当众撕碎手中荐书，纸片如雪纷飞：“我父托人求府尹三年，只为一纸引荐！今日方知，文章可自立！”
又有人跪地叩首，额触青石：“若得一试，死无憾矣！”
声浪一波压过一波，直冲宫阙。
殿中老臣面色铁青。一名白须者厉声道：“此辈乌合，岂可干政？若今日允其喧哗，明日便要冲撞仪仗！寒门骤起，纲常必乱！”
林昭转身，面向宫门方向：“门外之人，皆十年苦读，自带干粮，步行百里赴考。他们不偷不抢，不攀权贵，只求一纸功名，一线出路。”
他回视群臣：“而诸公口称纲常，却欲闭其门、塞其路。请问——是谁乱了纲常？”
无人应答。
天子端坐御座，目光沉静，久久未语。殿外声浪一阵阵传来，如春雷滚过冻土。
终于，天子开口：“准奏。”
四下皆惊。
“寒门举荐，三级评审，即日议定，付有司施行。”
林昭俯身，叩首：“臣，领旨。”
百官陆续出列附议。清流者神色激昂，门阀系则面色阴沉，却再无人敢公然反对。
徐怀之退至廊下，低声问：“他们会守约吗？”
林昭望着宫门方向：“不守也得守。今日之声，已非一殿可压。”
谢允走来，手中多了一卷纸：“士子联名书，已递至通政司。三百二十七人，姓名籍贯皆列，愿为新政作证。”
“存档。”林昭道，“不必回函。”
“为何？”
“他们要的不是回函，是机会。”
谢允默然片刻，忽道：“陈山长若在，必抚掌而笑。”
林昭未答。他知那老先生远在临安，病骨支离，却日日问京中信使：朝中可有动静？
如今这动静，已非一人一事，而是一股势。
势起于寒窗孤灯，成于万口同声。
散朝钟响，百官鱼贯而出。有人回首望那首辅背影，青布直裰，旧玉佩悬腰，无仪仗，无随从，只一人立于丹墀尽头，如松不倚。
一名小吏匆匆自宫门跑入，衣襟沾尘，额上汗湿，直奔林昭而来。
“大人！宫门外……有人跪读《举业自陈书》，从卯时读到午时，声竭不辍。另有人以血书‘试我文章’四字，贴于宫墙。”
林昭点头：“记下姓名。”
“可……守卫要驱赶。”
“不准。”林昭道，“让他们读，让他们写。宫墙脏了，洗就是。”
小吏领命欲走，林昭忽又开口：“再去工部取五十柄新制墨斗，明日送往国子监外。”
“做什么用？”
“量文章。”林昭道，“今后每份举子试卷，皆以墨斗划格，字不过线，文不逾幅。一格一格，如田如畴。”
小吏怔住。
“告诉他们——”林昭声音低沉，“从此以后，笔下是田，纸上是地。寒门子弟，自己耕。”
小吏疾步而去。
谢允站在阶下，望着那远去背影，忽道：“你不怕他们读完书，就想要官？”
林昭看着宫门外人影攒动，声浪未息。
“怕什么？”他说，“他们连跪都跪过了，还怕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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