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黑色流线的虎头奔，平稳地驶过外白渡桥，车轮碾过路面，几乎听不见噪音。车内，许愿手握方向盘，目光掠过窗外飞速后退的风景线——老洋房的斑驳墙面与远处拔地而起的起重机塔吊交织成一幅新旧交替的奇异图景。副驾驶座上，龚雪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米白色西装套裙，目光沉静地望着前方，偶尔与许愿交换一个默契的眼神。他们此行目的明确——去置办这个时代最具象征意义的通讯工具。
虎头奔最终停在南京西路上一家气派的邮电局门口。这里与记忆中人头攒动、办理业务需要排长队的邮局截然不同，临街的橱窗光洁明亮，赫然陈列着几台如同黑色砖头般的移动电话，下方标着醒目的价格牌。这里，是上海最早开放办理“大哥大”业务的少数几个点之一。
走进大厅，一股冷气混合着消毒水和新电子设备特有的塑料气味扑面而来。环境安静，远非普通邮局的嘈杂，办理业务的人不多，但个个衣着光鲜，神情间带着一种先行者的优越感。穿着藏蓝色制服的营业员态度客气，但眼神里带着审视。
“办两台移动电话。”许愿言简意赅。
营业员看了看许愿和龚雪的穿着气质，以及窗外那辆醒目的虎头奔，脸上的笑容更真切了几分：“先生，女士，这边请。目前我们提供的是摩托罗拉8800x型号，入网费、选号费加上设备本身，每台是两万七千元。”
许愿面色平静地点点头，从随身的手提包里取出厚厚几沓用银行封条扎好的百元大钞。龚雪则在一旁仔细地询问着资费标准和使用范围。营业员一边熟练地清点钞票，一边介绍：“本地通话每分钟五毛，国内长途另计。现在号码资源紧张，不过可以选到带‘8’的靓号。”
手续比想象中繁琐，需要填写登记表，出示身份证件，等待系统录入。最终，两台沉甸甸、通体黑色、顶端带着一节可伸缩天线的摩托罗拉“大板砖”交到了他们手中。机身硕大，重量实在，握在手里像一件武器，也像一枚这个躁动时代沉甸甸的勋章。号码也选好了，末尾都带着连号的“8”。
走出邮电局，午后的阳光照在“大板砖”光滑的塑料外壳上，反着乌光。龚雪学着许愿的样子，有些笨拙又新奇地拉出那节细长的天线，嘴角忍不住上扬：“这东西…真能边走边打？”
“很快你就会嫌它吵了，以前在家写作用不到，现在开酒店了事情多，有个电话方便联系。”许愿笑了笑，将两台大哥大仔细地放进手提包。
接下来的几天，许愿驾驶着虎头奔，开始穿梭于浦东那片巨大的工地。眼前的景象令人震撼：推土机轰鸣，打桩机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无数塔吊如同钢铁森林般耸立，将湛蓝的天空切割成碎片。尘土飞扬中，随处可见“开发浦东，振兴上海”、“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巨型标语牌，红底白字，铿锵有力。空气中弥漫着水泥、柴油和汗水的混合气味，一种野蛮生长、百业待兴的蓬勃气息扑面而来。
然而，热火朝天的建设场面背后，是建筑队伍的极度紧俏。许愿拿着规划图纸，按照打听来的地址，接连跑了好几个建筑公司的项目部。得到的回应几乎如出一辙：
“老板，不好意思，我们的人机械全都扑在陆家嘴金融区的项目上了，工期排到明年年底了！” “12层？外滩那边？地方是好地方，可我们现在实在抽不出人手啊，工人都是三班倒，实在对不住！” “工程队？有倒是有，不过都是小包工头，干干民房还行，您这大酒店，他们怕是接不了。”
要么就是开口要价高得离谱，明显是趁火打劫。许愿握着方向盘，看着窗外一片繁忙却难以切入的工地，眉头微蹙。浦东开发的热度远超他的预期，专业的、成建制的建筑队伍成了最抢手的资源。
转机出现在第三天下午。通过一个辗转了好几层的关系，许愿联系上了一支据说刚从深圳特区过来的建筑队。负责人姓雷，四十多岁，皮肤黝黑，身材精干，穿着一件沾了些许灰浆的皮夹克，眼神锐利而务实。见面地点约在浦东一家临时的工棚办公室里。
许愿直接摊开外滩那块8200平方米地块的规划草图，言简意赅：“雷经理，外滩地块，8200平方，建酒店，设计12层。结构、外观会有专业设计院出图。要求施工质量高，进度快。你们能不能接？”
雷经理没有立刻回答，他仔细地看着草图，又抬眼打量了一下许愿，目光在那台放在桌上的大哥大和许愿沉稳的气度上停留了片刻。他掏出烟，递给许愿一根，许愿摆摆手。雷经理自己点上，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开口，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外滩的地，是黄金地。12层的酒店，在现在是不小的工程。许老板是做实事的。”
他顿了顿，弹了弹烟灰：“我们队刚从深圳过来，浦东这边几个小项目刚收尾。大型设备、老师傅都还在。工期和质量，许老板可以放心，我们在深圳盖过比这还高的楼。只要设计图纸到位，材料供应跟上，近期进场施工，没问题。”
这番话，干脆利落，透着自信和专业，与之前遇到的推脱或漫天要价形成了鲜明对比。许愿心中一定。
“好。”许愿拿起桌上的大哥大，“号码留一个。设计图最终稿确定，我第一时间通知你。”
雷经理也爽快地从皮夹克内袋掏出自己的大哥大——同样是一台黑色摩托罗拉。两人互相记下了屏幕上那串代表身份和实力的数字。
“等许老板消息。”雷经理伸出手，与许愿用力一握。手掌粗糙，有力，带着实干者的力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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