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的北京，暑气蒸腾。许愿骑着自行车穿过南锣鼓巷，车把上挂着两个沉甸甸的网兜——一个装着稻香村的京八件点心匣子，另一个是同仁堂包好的两盒上等阿胶。后座上还绑着个长条锦盒，里面是他特意从琉璃厂淘来的一卷清中期无名画师的《岁寒三友图》。今天，是他第一次以林小曼男朋友的身份，正式登门拜访林家。
林家住在景山后街一条闹中取静的胡同里，是座一进的小四合院。院门敞开着，门口石墩擦得锃亮。许愿刚支好车，就听见院里传来林小曼清脆的声音：“爸！妈！许愿来啦！”
话音未落，林小曼已像只蝴蝶般飞了出来。她今天穿了件藕荷色的确良连衣裙，更衬得肤白如雪，两条乌黑的辫子梢上系着淡紫色的玻璃丝，随着她的脚步轻轻跳跃。“紧张吗？”她接过许愿手里的网兜，压低声音问，眼里闪着促狭的光。
“有点。”许愿老实承认。饶是他两世为人，见女朋友父母这种事，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甭怕！”林小曼狡黠一笑，“有我呢！我爸就是纸老虎，看着凶！”她挽起许愿的胳膊，大大方方地把他拉进了院子。
小院收拾得利落干净，青砖墁地，墙角种着几丛月季，开得正艳。葡萄架下，一张石桌旁坐着四个人。主位上是个约莫五十多岁的男人，国字脸，浓眉，鬓角已染霜，穿着洗得发白的灰布中山装，腰杆笔直，眼神锐利如鹰隼，手里正把玩着一对磨得油亮的山核桃——这便是林小曼的父亲，故宫博物院木器修复组的组长，林振邦。
旁边是位气质温婉的中年妇人，圆脸盘，眉眼与林小曼有七分相似，穿着素雅的月白短袖衬衫，正低头择着豆角，这便是林母，梅派青衣演员沈静秋。石桌对面坐着两个年轻男人。稍年长些的约莫三十出头，身材敦实，穿着铁路制服，浓眉大眼，是林家长子林建军，在铁道部工作。旁边稍显清瘦、戴着黑框眼镜的，是林家次子林建国，在清华大学物理系当助教。
“爸，妈，大哥，二哥，这就是许愿！”林小曼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雀跃。
“伯父，伯母，大哥，二哥。”许愿微微躬身，将锦盒和网兜放在石桌上，“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林振邦“嗯”了一声，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许愿身上扫了几个来回，最后落在那卷锦盒上，没动。沈静秋放下豆角，起身笑着招呼：“小许同志，快请坐！小曼，给客人倒茶！”林建军和林建国也客气地点头致意。
林小曼搬来个马扎让许愿坐下，又麻利地端来茶壶茶杯。许愿刚端起茶杯，林振邦的“考问”就开始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小许同志，老家哪里的？”
“户口北京的”
“父母做什么工作的？身体都还好吧？”林振邦的目光紧盯着许愿的眼睛。
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林小曼择豆角的动作停住了，有些担忧地看向许愿。沈静秋也微微蹙眉，似乎觉得丈夫问得太直接。林建国推了推眼镜，林建军则端起茶杯掩饰性地喝了一口。
许愿迎着林振邦审视的目光，语气平静无波：“伯父，我是个孤儿。
林振邦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手中盘核桃的速度似乎慢了一拍：“哦？不容易。那现在……在什么单位工作？”
“在中国作家协会，是专业作家。”
“作家？”林振邦眉头微挑，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质疑，“写书？一个月能拿多少工资？够养活自己吗？”这话问得相当直白，甚至有些刺耳。
“爸！”林小曼忍不住出声。
沈静秋也轻轻拉了拉丈夫的袖子：“老林…”
林振邦不为所动，目光依旧钉在许愿脸上。
许愿神色不变，依旧沉稳：“伯父，作协给我定的三级作家职称，每月基础工资加创作津贴，一共147元。另外，写书的稿费是另算的。”
“147？”林建军忍不住插话，“嚯！这顶得上我两个月工资了！”他在铁道部当技术员，月工资也就七十多块。
林建国也点点头：“确实不低，跟大学讲师差不多了。”
林振邦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只是继续追问：“稿费？写书能有多少稿费？我听说现在一本书也就挣个几十百把块吧？”
许愿略一沉吟，决定实话实说：“伯父，我的书销量还算可以。像去年出版的《三体》三部曲，加印了几次，总销量过了百万册。目前出版的几本书加一块稿费等等差不多四万，目前住的四合院就是靠稿费买的”。
“四万？。”林建军手里的茶杯差点没端稳。林建国镜片后的眼睛也瞪大了。沈静秋更是惊讶地捂住了嘴。1979年的四万块，对普通家庭而言绝对是天文数字！林振邦盘核桃的手彻底停住了，锐利的眼神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波动。他显然没料到眼前这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年轻人，竟有如此“巨款”。
院子里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只有葡萄架上知了不知疲倦地叫着。
林振邦沉默了几秒，目光转向石桌上的锦盒：“这画…你买的？”
“是，在琉璃厂一家小店淘的。”许愿答道。
“打开看看。”林振邦的语气不容置疑。
许愿依言解开锦盒的丝带，小心翼翼地将画轴取出，在石桌上缓缓展开。一幅水墨淋漓的《松竹梅岁寒三友图》呈现在众人眼前。松干虬劲，竹叶萧疏，寒梅吐蕊，笔力苍劲，意境清远。
林振邦凑近了看，手指轻轻拂过画纸的边角，又仔细看了看题跋和印章，眉头微皱：“清中期的？无名款。多少钱收的？”
“摊主开价八十，最后五十成交的。”许愿回答。
“哼，”林振邦鼻子里轻哼一声，指着画面右下角一处不起眼的虫蛀小洞，“看见没？这里修补过，手法还算老道，但细看还是能看出补痕。还有这印泥，颜色太新，像是后加的。”他抬眼看向许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考校意味，“你觉得值五十？”
许愿微微一笑，指着松树干上几处微妙的飞白笔触：“伯父您看这里，笔锋带出的枯涩感，还有梅枝转折处的力道，没有深厚的功底和对物象的长期观察，是画不出来的。虽是无名款，但画功不俗。五十块，我觉得不贵，主要是喜欢这意境。”
林振邦盯着许愿指的地方看了片刻，又抬眼看看许愿，紧绷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一丝。他重新拿起那对山核桃，慢慢盘了起来，语气也少了些锋芒：“眼力还行。不过玩这个，得沉得住气，别贪便宜，也别听人瞎忽悠。”
“是，伯父教导的是。”许愿恭敬应道。
沈静秋见气氛缓和，连忙笑着打圆场：“老头子，你查户口呢？小许第一次来，别吓着人家！小曼，快陪你爸和小许说说话，我去厨房看看火，今天炖了你爸最喜欢的红烧肉！”她起身，又对许愿和蔼地说：“小许啊，别拘束，就当自己家。建国，建军，陪你妹夫…呃，陪小许聊聊天！”
林小曼脸上飞起两朵红云，嗔怪道：“妈！”
林建国扶了扶眼镜，笑着问许愿：“许愿同志，我拜读过您的《三体》，对里面关于智子锁死基础物理的设定非常感兴趣。您是基于什么科学原理构思出这个概念的？”
话题转向了许愿熟悉的领域，气氛顿时轻松活跃起来。林建国对科学的严谨追问，林建军对书中情节的浓厚兴趣，林小曼不时插科打诨，连一直绷着脸的林振邦，在听到许愿谈及古建筑保护与科幻设定的奇妙关联时，眼中也偶尔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午饭时，沈静秋的手艺得到了充分展示。红烧肉油亮酥烂，清蒸鱼鲜嫩可口，几样家常小菜也炒得色香味俱全。林振邦破例开了瓶珍藏的茅台，给许愿和自己都倒上。几杯酒下肚，老爷子的话匣子也打开了，从故宫太和殿的大木作结构，讲到乾隆年间造办处的奇闻轶事，许愿听得津津有味，偶尔恰到好处的提问和见解，更是让林振邦谈兴更浓。
当许愿提到自己刚修缮好的南锣鼓巷四合院，并简单描述了王师傅的精湛工艺时，林振邦放下酒杯，难得地评价了一句：“西山耐火砖盘的地龙，老榆木的梁柱，还用了传统大漆？嗯…找的师傅是懂行的。”
饭后，林小曼送许愿出门。走到院门口，林振邦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小许。”
许愿和林小曼同时回头。
老爷子背着手站在葡萄架下，夕阳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边。他看着许愿，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却少了几分最初的审视：“有空…带我去看看你那院子。还有，下次来，不用带东西了。”说完，转身背着手踱回了屋里。
林小曼愣了几秒，随即惊喜地抓住许愿的胳膊，压低声音雀跃道：“听见没？我爸这是认可你啦！还要去看你的院子！天呐！”
许愿看着林振邦消失在门内的背影，又看看身边女孩明媚的笑脸，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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