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半,天光熹微,空气里还残留着昨夜雨水的湿润。
老杨推着他那辆仿佛经历了一场战争的三轮车,吱呀作响地回到了菜市场的原摊位。
胜利的喧嚣仿佛还在耳边回荡,但他的心却被一种更深沉的寒意所笼罩。
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擦拭秤盘,指尖却触到了一块冰凉滑腻的东西。
是一块豆腐。
已经凉透了,在清晨的微光下泛着惨白的颜色,像一块被遗弃的墓碑。
豆腐底下压着一张被露水浸得微微发皱的字条,上面是用记号笔写的四个粗黑大字:“孩子安全”。
而在字的下面,还有一行更小的字,笔锋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冷酷:“别再出声。”
“哐当”一声,老杨手里的抹布掉在地上。
那块冰凉的豆腐仿佛不是放在秤盘上,而是直接压在了他的心脏上,让他瞬间喘不过气。
他扶着三轮车的车把,指节因为用力而根根泛白,整个身体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这不是警告,这是宣告。
宣告他们的胜利不过是场幻觉,而对方的视线,从未离开过他最珍视的软肋。
李娟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老人佝偻着背,死死盯着那块豆腐,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她没有多问,只看了一眼字条,心就沉到了谷底。
她立刻拨通了秦护士的电话。
十五分钟后,秦护士和李娟出现在老杨家。
小豆子还没醒,杨婶一夜未眠,眼窝深陷。
秦护士没有惊动孩子,而是直接拿起小豆子放在门口的书包,戴上一次性手套,仔细检查起来。
在书包的夹层里,她用镊子夹出了一小片透明胶带,胶带上,赫然印着一枚模糊但完整的陌生指纹。
“这是恐吓性标记。”秦护士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针,“它和直接的暴力威胁不同,目的不是立刻造成伤害,而是植入一种持续的恐惧。让你知道‘我能轻易接触到你的孩子’,从而迫使你进行无休止的自我审查,最终精神崩溃,主动放弃。”
李娟的血液几乎凝固。
她看着床上小豆子安睡的侧脸,一种前所未有的愤怒与无力感攫住了她。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们不能被他们牵着走。他们要我们害怕,我们就偏要让他看到我们不怕。”
她立刻在家长群里发起了一项名为“影子接送计划”的倡议——由住在附近、信得过的家长们组成互助小组,每天由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时间点、走不同的路线,轮流接送小豆子和几个同样落单的孩子上下学。
这个计划像一颗石子投入湖心,瞬间激起层层涟漪。
不到半小时,就有十几位家长报名,一个流动的、无形的保护网迅速张开。
城市的另一端,陈景明一夜未睡。
他没有庆祝胜利,而是将“记忆云库”后台所有参与转发那条监控视频的用户数据,与城市公共服务系统的公开信息进行了一次交叉比对。
结果让他脊背发凉。
在超过十万的转发者中,有三十七人的数据在过去二十四小时内出现了异常。
一个在业主群里痛骂最凶的私营业主,今天一早收到了税务部门的突击稽查通知;一个把视频分享到家族群的母亲,发现自己的社保卡被莫名冻结;更离谱的是,一个早已搬离老城区的大学教授,竟然收到了一份“违建整改通知”,地址赫然是他二十年前就已拆迁的老屋。
周立民根本没有罢休。
他只是放弃了正面冲突,转而启动了一套更隐蔽、更高效的“精准沉默系统”。
利用手中的权力,对每一个发出声音的普通人,进行精确到个体的、合法的、却又足以让人焦头烂额的行政骚扰。
这是现代版的“连坐”,用无形的枷锁,让支持者们在恐惧中噤声。
陈景明眼神冰冷,双手在键盘上化作残影。
他在服务器后台悄然埋下了一个复杂的追踪脚本,如同潜伏在深海的猎鲨,准备反向追踪每一次异常行政干预背后的指令源头。
他要的不是证据,而是那只藏在幕后的手。
与此同时,王强正在大排档的包间里,与社区团购团长阿珍和脸色苍白的执法队员小张紧急开会。
“强哥,情况不对。”小张的声音发颤,“整治办换了新招。周立民从各个部门抽调了一批人,成立了‘流动摊贩帮扶工作组’,不再搞集中执法,而是分片包干,给每个摊主都指派了一名‘帮扶专员’。说是帮扶,其实就是贴身监控,一对一地耗着你们。”
王强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嘴角勾起一丝冷笑:“软刀子割肉,想让我们自己熬不住滚蛋?行啊。”他将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放,“那就让他们帮!帮个够!”
他看向阿珍:“珍姐,通知下去,明天起,所有摊主都给我‘积极配合’。专员来了,笑脸相迎,不吵不闹。给他们端茶倒水,请他们吃咱自己烙的饼,听咱孙子背唐诗。天南地北地跟他们聊,从家长里短聊到三十年前发大水。总之,热情得让他们坐立难安,把他们当亲人一样‘伺候’着。我倒要看看,这些坐办公室的爷,能有多大耐心!”
第二天,一副奇特的景象在柳屯片区的街头巷尾上演。
老杨的豆腐摊前,那位西装革履的“帮扶专员”尴尬地捧着一壶滚烫的豆浆,手里还被硬塞了两块金黄的腌菜饼。
老杨则搬来一个小马扎,热情地拉着他,指着一旁正在画画的小豆子说:“专员同志,你看看,这是我孙子,自闭症,平常不说话。上次多亏了大家帮忙,他难得开口,说的就是‘爷爷,我来帮你卖’。来,小豆子,再给叔叔画一个。”
专员如坐针毡,听着孩子用稚嫩的声音一遍遍重复那句广告词,足足听了四十分钟,汗水浸湿了衬衫后背。
同样的场景在其他摊位如法炮制。
卖煎饼的王大妈拉着专员讲她丈夫当年的英雄事迹;卖蔬菜的李伯则掏出手机,播放他孙女的满月酒录像。
一天下来,七名被派出的专员,有五人主动向领导申请调岗,理由是“群众工作过于热情,精神压力巨大”。
而在不远处的桥洞下,小杨老师正带着美术兴趣小组的孩子们进行一场特殊的排练。
他们排演的是一出名为《市井证言剧》的短剧,每个孩子都扮演一位熟悉的摊主,用最朴实的语言,讲述自己二十年来在这片土地上的生计故事。
“我叫王大妈,我在这里卖了十八年煎饼,我儿子上大学的学费,就是我一个一个煎饼果子攒出来的。”
“我是修鞋的刘爷爷,这条街上很多人的第一双皮鞋,都是我给擦亮的。”
小杨老师将这些稚嫩但真诚的表演录制下来,剪辑成一个短视频,标题是《我们不是冰冷的数据点》。
视频的结尾,原本不在镜头里的小豆子,像是受到了某种感召,突然慢慢地、坚定地走到镜头前,对着风,轻声而清晰地说了一句:“我要帮爷爷。”
这个未经排练的瞬间,成了整个视频最催泪的华彩。
视频被上传到多个本地社群后,迅速发酵。
一位已经退休的老记者在下面留言,字迹激动:“这才是这个城市真正的民生档案,有温度,有尊严。”
深夜,暴雨如注,冲刷着城市的罪恶与温情。
陈景明的出租屋里,电脑屏幕上突然弹出一个刺耳的警报。
他埋下的追踪脚本,终于捕捉到了一个关键信号。
一个高频访问记录,Ip地址来自城市更新办公室的内部服务器。
搜索的关键词,让陈景明的瞳孔猛然收缩——“精神障碍患者监护人资格……法律剥夺……条件”。
他们要釜底抽薪!
陈景明猛地从椅子上站起。
恐吓、骚扰、分化……当这一切都无法让他们屈服时,对方终于亮出了最致命的獠牙。
他们要从法律层面,以小豆子患有自闭症为由,质疑并剥夺老杨的监护资格。
一旦成功,小豆子将被送往福利机构,老杨的精神支柱将彻底崩塌,这场抵抗也将不攻自破。
窗外的雨势骤然猛烈,雷声滚过天际。
他抓起手机,拨通了王强的电话,声音因急切而嘶哑:“强子,他们要对孩子下手了,从法律上!我们必须抢在前面!”
话音未落,电脑再次发出尖锐的警报。
又一批全新的行政指令正在后台飞速生成,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撒向黑夜中的城市。
陈景明猛然意识到,周立民的棋盘上,不止小豆子一颗棋子。
他几乎是本能地将新生成指令的指向性数据进行快速分析,追踪它们的目标。
他的目光在屏幕上飞速扫过,最终,鼠标指针停在了一个名字上——李娟。
而在她的名字旁边,一个由系统自动分析、刚刚生成的红色标签,正不祥地闪烁着:【潜在不稳定家庭环境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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