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硬盘握在掌心,像一块从城市心脏摘下的金属结石。
耳边亡师的低语尚未散尽,眼前复活的屏幕绿光幽幽,陈景明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却又迅速被一种滚烫的使命感所取代。
他不是闯入了一座坟墓,而是站在了一座军火库的入口。
他没有犹豫,立刻通过一个预设的加密频道,发出了三条截然不同的指令。
半小时后,桥洞“记忆窖藏”里,微弱的烛火驱散了些许阴冷。
除了陈景明,还多了三道身影。
阿哲,那个永远把自己藏在兜帽里的前技术员,正用一台改装过的掌上电脑飞快地敲击着,屏幕上的代码流像绿色的瀑布;卖报纸的老孙,此刻脸上没有了街头的风霜,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文人特有的凝重,他面前摊着一本厚厚的、用牛皮纸包裹的册子;最后一位,是那个一直守护着此地的拾荒老人,他沉默地坐在一堆旧病历旁,像一尊守护秘密的石像。
“‘行迹通’的后台日志、城市监控的‘情绪盲点’数据、还有我老师留下的‘播种者资料馆’备份,都在这个硬盘里。”陈景明将那枚移动硬盘放在一个干净的铁盒上,声音在空旷的桥洞里显得格外清晰,“但这些是死的。我们需要活的证据。”
他看向众人,目光如炬:“我提议,建立‘沉默者档案库’。把我们每个人的通勤日志、体检报告、加班记录、心理测评结果……所有能证明我们如何活着的私人凭证,全部数字化,匿名归档。”他顿了顿,补充道,“每一份档案,都要附上一段共感录音——作为‘情绪证据’。”
阿哲头也不抬,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造型奇特的U盘,接口处被他用胶带和铜丝缠绕得面目全非。
“幽灵U盘,我管它叫‘钥匙’。”他沙哑地说,“我能用它绕过‘行迹通’的夜间维护防火墙,把这些碎片化的数据,伪装成系统垃圾,上传到市政云的备用节点上。他们永远查不到,只会以为是冗余数据。”
老孙则缓缓翻开了他那本手写的名录,烛火下,那一行行娟秀又沉重的字迹仿佛有了生命。
“从我开始记录地铁站台的涂鸦诗起,这三十年,有四百二十一人,曾在这里留下过类似遗书的草稿。”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我没敢扔,每一份都抄录了下来,连同他们丢下的车票存根。”
三个男人相视无言。
拾荒老人默默地从角落里拖出一个麻袋,倒出一堆锈迹斑斑的钥匙和工牌。
沉默,在此刻胜过千言万语。
烛火摇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射在堆积如山的“城市垃圾”上,仿佛在为这些被遗忘的记忆守灵。
与此同时,李娟正坐在妇联下属社区服务中心的办公室里,将一份《关于开展“城市居民心理健康与家庭压力”普查的专项经费申请》递交到主任桌上。
理由冠冕堂皇,数据详实有力,正是她从陈景明那里拿到的《反向情绪指数预测报告》的“官方解读版”。
经费很快批了下来,但李娟一分钱都没用在问卷调查上,而是用它租下了市教育局的大礼堂,筹备一场史无前例的“沉默者听证日”。
她从那晚暴增的“家庭紧急缓冲基金”申请者中,挑选了七位最典型的代表。
在社区活动室里,她为他们进行着最后的“排练”。
有一个因长期超时通勤、在地铁上流产的年轻母亲;有一个为了孩子的学区房,偷偷抵押了河南老家宅基地的父亲;还有一个连续三年,每个深夜都会梦到母亲在麦地里呼唤他乳名的程序员。
“不要背稿子,”李娟对他们说,“就说你们自己的故事。记住,你们不是在控诉,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她身后,是那幅用无数标签截图拼成的“都市伤痕地图”,被她用投影仪打在了墙上,触目惊心。
教育局的副局长闻讯,私下里把李娟叫到一边,压低声音劝阻:“小李,我知道你用心良苦,但这个形式……是不是太尖锐了?影响不好。”
李娟看着这位鬓角斑白的领导,平静地只回了一句:“王局,您女儿上周在家长会上问您,为什么同学都说她爸爸很厉害,可她觉得您很穷。您回答她了吗?”
副局长瞬间语塞,脸色变了又变,最后摆了摆手,转身走了。
听证会当天下午,一支奇特的车队浩浩荡荡地驶向市中心。
领头的是王强的半旧皮卡,后面跟着几辆农用三轮车和十几辆电动车,车上坐满了从各个社区接过来的参会家庭。
每辆车的车头,都挂着一块白布红字的横幅,上面写着同一句话:“别关灯,影子还在走路。”
在一个路口,车队被交警拦下。
年轻的交警皱着眉:“证件拿出来!这算非法营运,知道吗?”
王强跳下车,没拿证件,而是先递过去一支烟,满脸是笑:“警察同志,辛苦。我们这拉的不是人,是城里没人要的声音。您说,这犯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哪条法?”
交警一愣,正要发作,一辆出租车恰好停在旁边。
车窗降下,空姐小薇探出头来,她一眼认出了王强,正是那个在疯传的视频里,爬上屋顶为乡亲们修太阳能板的“王叔”。
“警察先生,”小薇主动上前作证,“他们不是非法营运,是送我们去市教育局参加一个公益心理健康讲座的志愿者。”
带队的交警队长走了过来,听完小薇的解释,又看了一眼那些沉默而倔强的乘客,目光在横幅上停留了足足五秒。
他沉默片刻,对着下属挥了挥手。
“让他们过去。”然后又对王强说,“下回,挂个正规点的横幅。”
礼堂内,座无虚席。
第一个走上台的,是小薇。
她摘下那副标志性的墨镜,露出一双因疲惫而布满血丝的眼睛,声音微颤:“我飞了八年国际航线,去过三十七个国家。我的家门钥匙,丢了十二次……不是真的丢了,是我下飞机后,站在家门口,根本不想用它打开那扇门。”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第二个上台的,是那位拾荒老人。
他没有说话,只是颤抖着捧起一摞厚厚的体检报告,一张张展示给台下的摄像头。
“F档,建议清退……你们总说我们这些‘低端劳动力’拖累了医保,可有谁问过我们,为什么会生病?”
当他用沙哑的嗓子,一字一顿地念出诊断书上的名词——“重度焦虑症”、“抑郁性失眠”、“职业性耳鸣”、“腰椎间盘突出”时,台下第一排,几个衣着光鲜的白领不约而同地摘下口罩,默默擦去眼角的泪。
最后,陈景明压轴出场。他没有发言,只是打开了一段音频。
没有旋律,没有歌词,只有无数人的低语、叹息、梦话、压抑的哭泣……这些来自城市每个角落的共感碎片,被他剪辑、交织在一起,汇成一首宏大的、无词的合唱。
屏幕上只显示着这首合唱的名字——《隧道之歌》。
那一刻,整个礼堂的人,都从那片混沌的声响中,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赵晓舟就混在后排的人群里。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中途离场,反而用手机录下了全程。
散场后,他走进一家24小时便利店,用现金买了一支儿童蜡笔和一张空白明信片。
在明信片的背面,他用笨拙的笔触涂鸦:一个孤独的小孩,站在无垠的麦田里,手里紧紧握着一把已经折断的戒尺。
他没有写寄出地址,只在收件人一栏写道:“给所有没被听话的孩子。”然后将它投进了路边的邮筒。
回家的路上,他习惯性地走向地铁站,却在入口处停下了脚步。
头顶巨大的电子屏上,正滚动播放着下一场活动的预告,标题鲜红刺眼:“沉默者夜行——请带着你的梦,走上街头。”
他驻足良久,最终转过身,走向了出口,而不是进站口。
当晚,陈景明在桥洞里收到了一个匿名包裹。
里面没有信,只有一份“行迹通”内部高级别会议的纪要原件。
在关于“用户情绪异常波动”的章节,一行用红笔手写的批注赫然在目:“建议将‘梦见麦地开花’列为高风险情绪指标,予以重点监控。”
附件里还有一张照片:赵晓舟站在一座墓碑前,手里拿着的,正是那截断裂的紫檀木戒尺。
而在桥洞的最深处,老孙正点着蜡烛,用毛笔一笔一划地誊抄今日听证会的发言稿。
忽然,他手中的笔一顿,一种前所未有的共感猛然袭来——不是来自某个人,而是来自整座城市。
他清晰地“听”到,在无数个写字楼、出租屋、流水线旁,成千上万颗心脏的跳动频率,正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趋向同步。
仿佛某种沉睡已久的巨大生命,正在城市的脉搏中苏醒。
老孙缓缓抬起头,望向隧道那深不见底的黑暗入口,那里,城市的风正呼啸灌入。
他侧耳倾听,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声道:“你们听,影子……开始走路了。”
那声音混杂在风中,像一个古老的预言。
在他身后,那台沉寂的cRt显示器上,绿色的光标在闪烁了数次后,稳定下来,一行新的字符缓缓浮现,却又在下一秒隐去,仿佛只是一个错觉:
“最终共感协议……启动倒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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