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列货车最终消失在铁轨的尽头,仿佛被黎明前的黑暗一口吞没。
陈景明站在天桥上,直到手脚被晨风吹得冰凉麻木。
他脑中【补丁追踪计划】的标题闪着微光,像一盏在旷野中摇曳的孤灯。
他知道,这盏灯必须由自己亲手点燃,哪怕会烧到自己。
接下来的两周,陈景明成了豫州铁路沿线一个怪异的幽灵。
他背着一台老式海鸥相机,伪装成摄影爱好者,专挑那些被时代遗忘的废弃站点。
他行走在锈迹斑斑的铁轨上,拍摄着爬满藤蔓的信号塔和空无一人的调度室,仿佛在为一段正在消逝的历史留下最后的遗照。
他的目的地,是那张学生证复印件背面写着的“前进站—青龙铺区间”。
青龙铺,一个连最新地图上都已模糊不清的名字。
当陈景明终于找到那个半塌的站台时,只剩下几堵断壁残垣。
他在一间被撬开门锁的废弃信号房里,闻到了一股木柴混合着旧纸张的霉味。
阳光从屋顶的破洞里投下一束光柱,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他用手电筒一寸寸地扫过墙壁,最终,在靠近地脚线的一处砖缝里,发现了一团被塞进去的纸。
他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将其夹出,那是一页被烧得只剩下不到一半的纸,边缘焦黑,质地是那种廉价的毛边纸,正是老拐从不离身的那本盗版《儒林外史》的残页。
借着光,他看清了上面用炭笔歪歪扭扭写下的几个字,像是某种记号:“黑石崖”、“每月十八”、“孩子换粮”。
最后四个字像一根冰冷的钢针,狠狠刺进陈景明的太阳穴。
他瞬间联想到了小芳在医院里断断续续提起的,那个用玉米面饼子把她从家里换走的“山里老头”。
这不是一次性的绑架,这是一条长期运作、用孩子的生命交换口粮的罪恶链条。
太阳穴突突地剧痛起来,他几乎是本能地强行启动了那个标签系统,视野瞬间扭曲模糊,他死死盯住所处的这片废墟。
三个巨大的灰白色词条,像墓碑一样缓缓从地面浮现,悬在半空:【被遗忘的站点】、【看不见的路线】、【还在等的人】。
同一时间,京城的秋意渐浓。
李娟宿舍里的气氛却日渐冰冷。
自从她用“麦田编号003”的Id在bbS上发布那篇《县城女孩防掉队终极指南》后,她的匿名信箱几乎每天都会被挤爆。
“学姐,我在兰州读师范,我们食堂打菜的阿姨看人下菜碟,给本地生的肉比我们外地来的多一半,我该怎么办?”
“娟姐你好,我是贵州的,我家是建档立卡贫困户,可我的助学金申请被辅导员卡着不发,他说我材料不全,让我回去补,可我家到县城要走一天山路……”
每一条私信背后,都是一个和曾经的她一样,在陌生城市里挣扎、迷茫、无助的灵魂。
她意识到,自己随手写下的帖子,正在无意中成为一张遍布全国的、属于寒门学子的地下生存地图。
她不能只做一个信息的发布者。
她整理了一份详尽的报告,找到了校学生会的公益部,提议利用学生会的资源,在全国各高校建立一个“返乡支教与权益联络站”,为那些最底层的学生提供最直接的帮助。
学生会主席,一个穿着得体、谈吐优雅的学长,耐心听完她的陈述,微笑着摇了摇头:“李娟同学,你的想法很好,很有情怀。但这类项目周期长、见效慢,关键是,拉不到企业赞助。我们下半年的重点,是和几家国际快消品牌合作的校园精英挑战赛。”
李娟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她没有争辩,只是平静地说了声“谢谢”,转身离开。
走出学生会办公室的那一刻,她彻底明白了,有些路,注定只能自己走。
当晚,她在bbS上发起了“百人共写一本生存手册”的活动,号召所有来自小镇、乡村的贫困生,将自己踩过的坑、总结的经验、遇到的不公,用最真实的文字分享出来。
她承诺,会将所有内容整理成册,免费提供给每一个需要的人。
帖子发出不到二十四小时,她的邮箱收到了八十七份投稿。
有人详细列出了在不同城市勤工俭学的时薪对比;有人手绘了申请各类补助的流程图;更有一位来自甘肃的同学,附上了一张用手机翻拍的、盖着村委会鲜红印章的贫困证明复印件,照片模糊,但那份沉甸甸的贫穷却无比清晰。
而在豫州,另一场无声的证明也在进行。
王强带着小芳参加了职业技术学校的夜校家长会。
招生老师看着眼前这个t恤上还沾着油漆点、左臂打着石膏的年轻男人,皱着眉反复盘问:“你确定你是她哥哥?她的法定监护人呢?”
王强没有动怒,他从帆布包里一样样地往外掏东西。
一张被汗浸透又晾干、满是褶皱的工地工资条,一份薄薄的城中村租房合同,最后,是一封孙建国用退伍军人特有的遒劲笔迹手写的推荐信,信中称王强“虽出身草莽,但勤勉好学,具备基础电气知识与高度责任心,堪为表率”。
他将这些纸张一一铺在老师面前,一字一句地说:“我没爹妈教我怎么做人,但我记得谁帮过我,也知道该怎么拉扯我妹长大。这些,够不够?”
老师看着那封字迹刚硬的推荐信,沉默了。
回家的路上,王强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二手自行车,小芳坐在后座,紧紧抓着他的衣角。
突然“砰”的一声,后轮胎爆了。
附近唯一的修车摊老板探出头,懒洋洋地报了个天价。
王强看了一眼对方,什么也没说,默默从车座下掏出扳手和补胎工具。
他用那只完好的右手,吃力而熟练地撬下外胎,找出破口,打磨,涂胶,贴上补丁。
整个过程安静而专注。
小芳蹲在一旁,借着路灯昏黄的光,一次次把正确的工具递到他手里。
看着王强额头上渗出的汗珠,她忽然轻声开口:“哥,我想学开车。”
王强撬轮胎的动作一顿,他抬起头,看着妹妹在灯光下亮得惊人的眼睛,愣了几秒,随即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了:“行!明年生日,哥送你去驾校。咱就买这个当生日礼物!”
黑石崖,这个光听名字就透着一股荒凉的地方,比陈景明想象的还要闭塞。
他换上一身破旧的衣服,蹬着一辆收来的破三轮,扮作收废品的游商,花了整整一天,才算是在村里混了个脸熟。
夜里,他借口三轮车坏了,在一个相熟的村民家柴房里借宿。
深夜,万籁俱寂,他忽然听见隔壁传来一阵压抑的、像是被捂住嘴的哭声。
他屏住呼吸,悄悄凑到用土坯垒成的墙边,透过一道裂开的墙缝向外望去。
月光下,一个瘦弱的少年被铁链锁在猪圈旁的木桩上,脖子上挂着一块粗糙的木牌,上面用黑炭写着:“换两袋玉米”。
那少年眼里没有泪,只有一片死寂的绝望。
陈景明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
他死死记下位置,正准备悄悄退出去报警,柴房外那条看门的老黄狗突然狂吠起来。
“谁!”一声暴喝,几道手电筒的强光瞬间射了过来。
陈景明暗骂一声,猛地踹开柴房的后窗,跳了出去,发疯似的向村外跑去。
身后是杂乱的脚步声和狗吠声。
慌不择路间,他一脚踩空,整个人翻滚着跌进了一条干涸的土沟,后脑勺重重地撞在一块石头上,眼前一黑,瞬间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冰冷的水泼醒。
他已经被拖到了村口的一片空地上,几个手持棍棒火把的壮汉将他团团围住。
为首的男人满脸横肉,眼神凶狠。
“说!你是干什么的?是不是条子?”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壮汉腰间的对讲机突然响起一阵刺耳的杂音,紧接着,一个冷静而沉稳的声音从中传出,带着特有的电波质感:“……呼叫拐子,呼叫拐子……你所在位置东南方向三十度,有异常信号反射,立刻排查!”
是孙建国的声音!
原来,这位老兵自从把对讲机交给陈景明后,就一直用自己的设备默默关注着铁路公安和一些特殊的民间频段。
陈景明在青龙铺信号房里长时间使用手电和相机,产生的微弱电磁干扰早已被他捕捉。
当陈景明的信号突然在黑石崖附近消失后,他立刻意识到出事了,一边逆向追踪最后的干扰源,一边连夜联系了自己旧部队留在地方系统的战友,请求协调警力。
村民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搞得一阵骚动,互相争执起来。
陈景明趁着这宝贵的间隙,拼尽全力,将口袋里那台始终开着录音功能的微型录音机,飞快地塞进了那个被锁少年的衣袋里,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低吼道:“天亮后按下播放键,不停地按!会有人来找你!”
说完,他猛地推开身边的壮汉,调转方向,引着追兵朝与少年相反的山口狂奔而去。
暴雨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山路瞬间变得泥泞不堪。
他在一次剧烈的滑倒中,感觉大脑嗡的一声,极度的疲惫与撞击让标签系统彻底失控。
视野中,猩红色的标签疯狂闪现——整座村庄,连同脚下的土地,都被一个统一的标签覆盖:【被交易的生命】。
他知道自己快撑不住了。
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从泥水里摸出手机,按下了那个他预设好的快捷键。
坐标和一段刚刚录下的、包含着对讲机里孙建国声音的音频,被成功上传至云端那个名为“补丁追踪计划”的加密文件夹。
六个小时后,警方完成了突袭和解救。
清晨,豫州市第一人民医院的急诊走廊里,陈景明蜷缩在冰冷的长椅上,浑身湿透,高烧不退。
李娟和王强接到孙建国的电话后,连夜从京城和工地赶来。
李娟一言不发,用自己的围巾裹住他冰冷的手,王强则蹲下身,默默地用纸巾擦拭着他满是泥污的鞋子。
小芳也来了,她隔着隔离病房的玻璃窗,远远望着那个刚刚获救、眼神空洞的少年,轻声问王强:“哥,你说……他会恨这个地方吗?”
没有人能回答她。
陈景明在昏睡中,感觉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
他用尽全力睁开眼,看到屏幕上亮起一条来自未知号码的新消息,简短得像一道命令,又像一声诘问。
只有一行字:“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他挣扎着想伸出手去解锁屏幕,看清那个号码,却终究抵不过排山倒海的眩晕,头一歪,重重地栽倒在李娟的怀里。
意识沉入无尽黑暗的前一秒,他仿佛看到那条浩瀚的标签长河深处,一道崭新的、从未见过的红线,正穿透迷雾,缓缓延伸,指向一个未知的远方。
而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倒下的瞬间,远在豫州师范学院的校长办公室里,一份关于他擅自离校、彻夜不归,并与“社会不明人员”接触的匿名举报信,被悄然放在了校保卫处处长的办公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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