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建国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松开,帆布包落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环视了一圈这间逼仄的旅馆房间,目光在三个年轻人脸上依次停留,最后落在王强缠着绷带的右肩上。
“年轻人,别嫌我老头子多嘴。”他嗓音沙哑,像被砂纸打磨过,“这世道,有时候拳头硬没用,得脑子硬,手艺硬。”他指了指那个帆布包,“我当兵修电台留下来的老家伙事儿,现在没人稀罕了。但道理是通的,手艺不会背叛人,怕的是人忘了怎么动手。”说完,他不再多言,挺直了腰板,像一棵老松,转身走出了房门,背影消失在昏暗的楼道里。
王强用左手解开帆布包,里面是一本封面已经磨损卷边的《无线电维修基础手册》,纸页泛黄,散发着陈年旧书特有的霉味。
他随手翻开,封底内页,一行遒劲有力的钢笔字映入眼帘:“手艺不会背叛人,怕的是人忘了怎么动手。”
他怔住了,这句话像一记重锤,砸在他空落落的心口。
他一页页翻下去,书里满是密密麻麻的手绘电路图和批注,那些复杂的符号和线条,他一个也看不懂。
可当他翻到关于“交流电桥接”的一章时,一幅手绘的临时供电箱结构图让他瞳孔骤然一缩。
那上面标注的走线方式、保险丝规格、接地处理,竟与他在工地上见过的配电箱原理隐隐相通,甚至比工头老张那套野路子显得更规整、更安全。
孙建国在火车上指点他检查线路时说的那些话,此刻如同一道道闪电,劈开了他混沌的脑海。
那天夜里,王强没有睡。
他就着台灯昏黄的光,把那本手册翻来覆去地看,虽然依旧是半懂不懂,但他却用一种近乎蛮横的毅力,将那几张关键的电路图和接驳方法,硬生生刻进了脑子里。
第二天,他用陈景明给的钱,在劳务市场附近的地摊上买了一套最便宜的电工工具。
然后,他直接找到了那个之前嫌他没力气、把他辞退的包工头。
“刘老板,”王强站在尘土飞扬的工地上,左手拎着工具包,右臂还用绷带吊着,“工地新拉的临时用电线,还没接吧?我来干。”
包工头斜着眼,吐掉嘴里的烟屁股:“你?你胳膊都这样了,还想玩电?不要命了?”
“我用一只手,加一个脑子,就够了。”王强毫不退缩,目光灼灼,“你让我试试,接不通,分文不取。要是接通了,验收一次过,你把这活儿的钱给我。”
看着王强那股不要命的狠劲,刘老板犹豫了。
工地上懂电路的老师傅请假回老家了,这临时用电又是赶工期的关键,找外面的人又贵又慢。
他一咬牙:“行!你要是真能耐,这活儿就归你!要是出了岔子,你小子自己兜着!”
王强咧嘴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疯狂的赌性。
他走进那间简陋的配电房,凭着记忆里孙建国教的接驳法和手册上的图纸,一根线一根线地接驳、缠绕、固定。
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滴在冰冷的铜线上,但他仿佛不知疲倦。
四个小时后,当他合上总闸的瞬间,整个工地的临时照明灯齐刷刷地亮起,光芒刺破了傍晚的昏暗。
刘老板叫来的电力公司验收员检查了一遍,惊讶地抬起头:“这线路走得比我们有些老师傅还规整,安全系数很高。小伙子,你有证?”
王强擦了把脸上的汗和灰,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没证,我有脑子。”
与此同时,陈景明在踏上前往豫州的火车前,拐进了市里一家烟雾缭绕的网吧。
他想提前查查自己那个“师范学院”的专业课程。
在输入校名后,他鬼使神差地点进了学校的官方论坛。
一个飘红的置顶帖标题吸引了他——【寒门新生生存终极指南(持续更新)】。
他点了进去,当看到帖子里那些关于“如何利用课余时间做家教”、“如何申请最高额度助学金”、“各科重点难点非课本笔记整理”的内容时,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熟悉的行文逻辑,那独特的解题思路,分明就是他高中三年,写在无数个废旧练习本上的“非课本笔记”!
他迅速拉到帖子末尾,发帖人是一个叫“麦田守望者”的匿名Id。
他抱着一丝希望,点开Id信息,查询发帖Ip地址。
一串数字指向的地点,让他瞬间红了眼眶——豫州市少年宫,免费公益机房。
他颤抖着手,拨通了那个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
电话那头,传来老周校长温和而略带沙哑的笑声:“喂?是景明吧?我就知道你小子看得到。你那些宝贝笔记,我让在市里上班的亲戚,每隔一两个礼拜去少年宫帮你发一次。你写的课,不能只让你一个人听见,得让更多没钱补习的娃都听见。”
陈景明握着电话,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眶灼热。
挂掉电话,他深吸一口气,平生第一次,主动尝试去“调用”脑海里那个诡异的系统。
他闭上眼,凝视着屏幕上“豫州市少年宫”那几个字,用意念去“锁定”它,试图感知到老周校长的位置。
一股熟悉的剧痛猛然袭来,但与以往不同,这次的疼痛尖锐而短暂,并未带来那种天旋地转的眩晕感,更没有温热的鼻血渗出。
虽然他依旧什么也没“看”到,但那疼痛的减轻,却像一个明确的信号,告诉他,这个伴随他成长的“诅咒”,似乎正在发生某种未知的变化。
千里之外的京城,李娟迎来了她在北大宿舍的第一个夜晚。
空气中弥漫着高级香水和进口零食的味道。
三个家境优渥的室友正热烈地讨论着是申请常春藤的全奖,还是直接让家里投资移民。
她们的谈话中,夹杂着流利的英文单词和一个个陌生的品牌,没有人问一句身边这个沉默的女孩,是否吃过了晚饭。
李娟默默地插上耳机,打开了那个旧mp3的录音功能。
她走到阳台,看着窗外辉煌的灯火,用极低的声音,录下了自己的第一段“城市独白”:
“今天,我撕碎了那张通知书的复印件。不是放弃,是重新签收。从今天起,我不再是谁的骄傲,也不是村里飞出的那只‘土凤凰’。我就是李娟,一个正在学习如何在水泥森林里,不低头走路的人。”
录音的最后,她停顿了很久,轻声加了一句:“狗剩,强子,我在北方的秋天里,替你们多看一眼银杏叶落下来的样子。”
一周后,王强陪着小芳,走进了市职业技术学校的报名处。
小芳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剪了齐耳短发,但眼神依旧怯生生的。
王强特意穿上了他唯一的一件,从二手市场淘来的、明显不合身的西装。
负责招生的老师看着眼前这个吊着胳膊、一脸风霜的男人,和旁边那个怯懦的女孩,皱起了眉头:“家政班需要监护人签字。这位先生,你……看着不像她家长啊。”
王强挺直了胸膛,用那只完好的左手,将小芳护在身后:“从今天起,我就是她监护人,也是她哥。她过去叫什么不重要,以后,她叫王芳。”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她过去被人当成一件货,从今往后,在这儿,请叫她同学。”
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东西,轻轻放在桌上。
那是一块从工地上捡来的、崭新的方形地砖,背面印着一串编号:b3709。
“这是我亲手盖的第一栋楼里,一块地砖的编号。”王强看着老师,一字一顿地说,“她的人生,也该有个新的编号了。比如,‘重生一号’。”
中秋节前夜,三人在那间廉价的出租屋里重聚。
陈景明带来了一台破旧的二手录音机,里面正循环播放着他特意录下的、梁山堂老家那台柴油发电机单调而有力的嗡鸣声。
李娟则摊开一个笔记本,上面是她整理的、密密麻麻的“城市阶层评估表反击档案”,记录着她在京城观察到的一切。
而王强,从怀里掏出了一张崭新的录取通知书——建筑工程夜校,识图班。
他们打开陈景明那个命名为“麦浪备份”的电脑文件夹,将K307次列车上那段混乱的音频、王芳在新学校门口的第一张照片、孙建国那本手册的扫描件……一一归档。
“以前,我们做梦都盼着离开那片麦田。”陈景明盯着屏幕上那片金色的麦浪壁纸,低声说,“现在才有点明白,有些人走得再远,也得有人留下来,或者回来,把这个时代撕开的窟窿,给补上。”
深夜,陈景明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老周校长站在无边无际的麦田尽头,背对着他,用一截粉笔,在黑板上写着什么。
他跑过去,才发现黑板上写的不是字,而是一排排凸起的盲文。
他伸手触摸,那冰冷的触感瞬间化作三个字,烙印在他脑海里——“勿忘来路”。
他猛然惊醒,窗外已泛起鱼肚白。
他翻身下床,打开笔记本,在扉页上写下一行字:“标签不是命,是镜子。它照得出别人给你贴上的皮,也应该照得出你自己长出来的骨。”
合上本子时,远处工地的第一声打桩声沉闷地响起,仿佛命运的浇筑机再次启动。
他知道,属于他们的新一轮冲刷和锻造,已经开始了。
而在他意识的最深处,那条奔流不息的标签长河,正中央那个代表“命运剧本”的灰色圆环,无声地裂开一道缝隙,四个金色的字,正从中缓缓升起:
【我们·自己·打补丁】
王强的新工作进展得比想象中更顺利。
凭着那股狠劲和手册上的知识,他头两天就将工地的临时线路铺设得井井有条,连最挑剔的刘老板都对他刮目相看,私下里给他涨了工钱。
然而,就在他接手这项工作的第三天清晨,当他正站在临时变电站旁,准备做最后的绝缘测试时,一阵低沉的引擎声由远及近,一辆与这片泥泞工地格格不入的黑色奥迪A6,悄无声息地停在了他身后不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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