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斌的声音在晨光熹微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像一把生锈的锉刀,用力刮擦着已经紧绷的神经。
他不知道,这张他试图提前收紧的网,已经破了。
电话挂断的第二天,一辆黑色的奥迪A6悄无声息地驶入了梁山镇中学。
没有警笛,没有预先通知,车牌上一个醒目的“教”字,让刚打开校门的保安手足无措。
车门打开,下来三个面容严肃的中年男人,径直走向校长办公室,只留下一个简短的通报:“省教育厅督查组,例行工作。”
风暴以一种远超赵文斌预料的速度和方式降临。
接下来的两天,学校变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压力锅。
督查组没有大张旗鼓地查账或封存档案,他们只是约谈,从校长到一线教师,再到部分学生代表。
每一个被叫进临时办公室的人,出来时都脸色煞白,讳莫如深。
那封只有标题没有附件的“空城计”邮件,和那通打给省厅监察组的匿名电话,像两根看不见的探针,精准地刺入了这套僵化体系最敏感的神经。
王强拍下的照片从未被提交。
李娟深知,一张来路不明的孤证,在没有内应的情况下,只会被轻易定义为“伪造”和“诬告”。
他们要的不是一次性的定罪,而是一场足以撼动天平的恐慌。
赵文斌也被约谈了,整整三个小时。
没有人知道里面谈了什么,只知道他出来时,一贯挺直的背脊有了一丝肉眼可见的佝偻,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也乱了。
尽管督查组最终因“直接证据链不足”,未能启动正式立案程序,但那句“希望县教育系统能正视舆论关切,举一反三,确保招生工作的公平公正”,像一记重锤,砸在了县招办负责人的心上。
压力,层层传导,最终变成了公告栏上一张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补增名单。
名单张贴的那天,整个初三年级都疯了,几百人像潮水一样涌向公告栏。
陈景明被人流挤在外面,他甚至不抱任何希望,只是麻木地站在那里,像在参加一场与自己无关的葬礼。
“狗剩!狗剩!有你!有你名字!”一个同学的声音像划破浓雾的尖叫。
陈景明猛地抬头,拼了命地往前挤。
人群散开一条缝,他终于看到了那张打印着宋体字的红头文件。
在“关于98届省重点高中保送推荐资格补充人选的公示”标题下,一排陌生的名字里,赫然夹着三个他们年级同学的名字。
而他的名字——陈景明,就挂在补充名单的最后一个,像惊涛骇浪里被抛上岸的最后一块浮木。
他死死盯着那三个字,眼眶瞬间滚烫,却流不出一滴泪。
赢了吗?
他不知道。
他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那场堵上一切的豪赌,换来的只是一个惊险的“末位入围”。
就在这时,赵文斌背着手,慢悠悠地踱了过来。
他站在人群外围,目光越过所有人的头顶,落在陈景明的脸上,嘴角挂着一丝冰冷的、胜利者般的嘲讽:“运气好罢了。有些人,就算侥幸上了船,也未必能站得稳。”
说完,他转过身,在一片敬畏的沉默中,施施然地离去。
没有人注意到,当他转身的一刹那,那只垂在身侧、藏在袖口里的手,正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不是运气。
是一堵他经营了半辈子的墙,被几个他看不起的少年,用最原始的方式,敲出了一道永远无法弥合的裂缝。
风波并未就此平息。
李娟收到省重点高中录取通知书的当天,一封指名道姓的匿名举报信被送到了调查组手中,举报她“利用学生会干部职权,篡改个人素质教育档案,伪造社会实践成果,骗取保送资格”。
矛头直指她那份关于“周德海转变”的社会调查报告。
那个暗中出手的,是林小雨。
她自以为抓住了李娟的软肋——一个酒鬼的转变,听起来就像一个为了加分而编造的美丽故事。
调查组的老师在办公室约谈李娟,气氛严肃。
李娟没有丝毫慌乱,她平静地从书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推到老师面前。
“老师,这是我当时做社会访谈的全部原始录音带,一共五盘。”她指着几盘用纸壳精心包装好的磁带。
“这是参与访谈的二十三位村民的签字确认书,他们都愿意为报告内容的真实性背书。”她又递过一沓按着红手印的纸。
“最后,这是孙主任亲自签批的项目备案单,报告的每一个步骤,都严格遵守了学校的社会实践项目管理规定。”
她站起身,目光清澈而坚定,直视着调查组的老师:“你们可以去查验这一切。但我更想请你们亲自去问问周德海大叔——那个曾经追着老师骂的酒鬼,现在是不是真的在每晚八点,准时出现在村里的晒谷场,给那群父母在外打工的孩子们,讲他从书上看来、却讲得磕磕巴巴的孙悟空。”
三天后,举报被认定为“内容失实”,悄然撤回。
李娟的档案,干净得像被雨洗过的天空。
与此同时,一个从深圳寄来的包裹,辗转送到了陈景明手上。
包裹很沉,打开来,里面只有一块残破的、沾着水泥的红色瓷砖。
瓷砖背面,用黑色油漆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个巨大的“强”字。
夹在报纸里的是一封信,纸张是那种印着工厂抬头的稿纸,上面满是油污。
“狗剩,娟儿:这是我盖的第一栋楼的地砖,妈的,贴歪了,被工头骂了一顿,我偷偷捡回来的。你们的录取通知书我听说了,牛逼!等你们以后来大城市,不管上海还是深圳,哥去车站接你们。告诉你们,这城里到处都是我盖的楼!”
信的末尾,是一句潦草的话:“等你们来,给我讲讲学校里的事,我有点想了。”
陈景明把那块粗糙的瓷砖立在自己的书桌前,像一座沉默的奖杯。
他脑海中的标签系统忽然一阵剧烈的闪烁,在王强的虚拟头像上,浮现出两个全新的、交替出现的词条:
【被城市吞噬的建造者】
【尚未命名的归来者】
他想起毕业前,校长把他叫到办公室,指着窗外那棵老槐树说的话:“人活一辈子,争的是一口气。但记住,树记得的,远比人记得的多。”那一刻,他不懂。
现在,握着这块来自千里之外的砖,他胸口微微发热,似乎懂了一点。
毕业典礼在七月一个灼热的午后举行。
校长在台上宣读正式保送名单时,念到“李娟”、“陈景明”两个名字,台下稀稀拉拉的掌声里,夹杂着更多的是嫉妒和猜疑的窃窃私语。
主持仪式的赵文斌,在介绍每一位优秀毕业生时,都会热情洋溢地加上一句“某某同学品学兼优,是我们的骄傲”,唯独到了他们两人,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念出名字,刻意跳过了所有的背景介绍和荣誉。
那是一种无声的、居高临下的羞辱。
散场后,高老师在走廊尽头叫住了陈景明。
他没有多余的安慰,只是将一本褪色的、书角卷起的《乡土中国》塞到他手里。
“拿着。回去好好看看。”高老师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里是陈景明从未见过的郑重,“你这次赢的,不只是一场考试,是赢回了不让别人替你写结局的权力。但你要记住,真正的榜,得贴在这儿才牢靠。”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那一晚,是他们三人考上高中前的最后一次连线通话。
陈景明和李娟在镇上的公用电话亭,王强则是在深圳城中村一个嘈杂的工棚外,背后是永不停歇的打桩机轰鸣声。
“操,你们俩一走,我就真成孤家寡人了。”王强的声音带着笑,却掩不住那份深入骨髓的孤独。
他很快又切换回惯有的豪迈,“不过没事儿!我昨儿晚上做梦,梦见咱仨站在上海陆家嘴最高那栋楼顶上,我指着下面跟人吹牛逼——看见没,这层归狗剩,那层归娟姐,剩下的,全他妈是我的!”
电话那头,李娟轻声笑了,声音温柔而有力:“那你得赶紧去把‘王强建筑股份有限公司’给注册了,不然工商局不批。”
陈景明一直没说话,他只是默默地听着,然后,他把话筒转向了电话亭外。
窗外,无边的麦田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一层流动的银浪,像一片寂静的、波光粼粼的海洋。
那景象,竟与王强梦里描绘的、三十年后上海深圳的霓虹森林,提前在此刻的故乡大地上,奇迹般地重叠。
临走的前一夜,陈景明独自一人回到了学校后山的老槐树下。
他用手挖开松软的泥土,找到了那个埋藏着他们童年秘密的玻璃管“时间胶囊”。
他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几张李娟抄写的、已经微微泛黄的《新华字典》复印件。
在字典最后一页的空白处,他用那支陪他熬过无数夜晚的钢笔,添上了一行新的账目:
“尊严:无价。”
“记忆:不可没收。”
当他将玻璃管重新埋入土里时,指尖无意间触到粗糙的树皮深处,似乎有一行新刻的、不属于他们童年记忆的刻痕。
他凑近了,借着微弱的月光,辨认出那几个字,笔锋稚嫩却坚定——
“你们不在榜上,但在路上。”
风声掠过树梢,飒飒作响。
陈景明猛地抬头,恍惚间,仿佛听见童年时三人在此许下的誓言,正穿越翻滚的麦浪,从遥远的时空深处传来。
他仰望漫天繁星,脑海中那条旋转不休的标签长河,终于归于平静。
那个代表着警告和挣扎的红色圆环,缓缓消散,取而代之升起的,是四个沉静而有力的金色大字:
【我们自己命名】
远处,凌晨五点第一班通往县城的早班车,亮起了两盏刺破黑暗的灯,像一颗在广袤大地上缓缓移动的启明星。
他回到空无一人的院子,天边已泛起一丝鱼肚白,空气里带着露水的凉意。
有些东西,是时候该化为灰烬,彻底告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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