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的燥热,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梁山镇的每一寸空气。
中考倒计时牌上的数字,终于翻到了刺目的“30”。
胜利的喜悦在李娟脸上停留了不到三天,便被一种日益加深的忧虑所取代。
她的眉头重新锁紧,夜晚躺在床上,耳边不再是老人们讲述的故事,而是那块倒计时牌翻页时,发出的“啪嗒”声,一下,又一下,敲打着她紧绷的神经。
连续三个晚上,李娟都在凌晨三点准时惊醒,再也无法入眠。
宿舍里一片死寂,只有窗外不知名的夏虫在不知疲倦地嘶鸣。
她索性摸黑爬起来,点上一截蜡烛,借着豆大的火光,摊开一张张模拟试卷。
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在纸上,洇开一小片模糊的印记。
她成了与黑夜赛跑的人,用一道道数学题和古文默写,试图填满内心的空洞与恐惧。
又一个凌晨,在解一道复杂的几何题时,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思路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烦躁中,钢笔尖用力一划,竟在粗糙的草稿纸上撕开一道口子,发出刺耳的“嘶啦”声。
这声音仿佛一道引信,瞬间点燃了她积压已久的情绪。
她猛地合上练习册,像逃避什么似的,翻开了那本被她摩挲得起了毛边的《新华字典》。
在字典扉页的空白处,她用钢笔一笔一划,用力地写下一行字:“距北京车票还有2876元。”
这是她偷偷去镇上邮局问来的硬卧票价,乘以三,是她和父母去首都的全部开销。
这个数字像一座山,沉甸甸地压在她心上。
写完,她盯着那串冰冷的数字,鼻尖一酸,蓄积了许久的泪水终于决堤,大颗大颗地砸在纸页上,将“北京”两个字洇成了一团模糊的墨迹。
她不再是那个冷静自信的学霸,只是一个在梦想与现实的夹缝中,被压得喘不过气的、十六岁的农村女孩。
第二天课间,陈景明看到李娟红肿的眼睛时,什么也没问。
他只是趁着上课铃响前的混乱,将一封皱巴巴的信,悄悄塞进了李娟的课桌抽屉里。
信封是工地上最常见的那种牛皮纸信封,上面沾着几点油渍。
李娟犹豫着打开,是王强的笔迹,歪歪扭扭,却力道十足。
“……娟儿,景明,俺在这边挺好,就是累。白天搬砖,晚上跟师傅学看图纸。工头说俺有悟性,学得快。俺攒了点钱,报了个夜校,想把初中课本捡起来。你们别笑话俺。景明说的对,在哪儿不能学?等你们考上大学,俺就去首都看你们,到时候俺也是有文化的人了……”
李娟把信纸翻过来,背面是一幅用圆珠笔画的画。
一栋歪歪扭扭、不成比例的摩天大楼,直插云霄,旁边用方框字写着:“王强建筑公司·总部深圳”。
那幼稚的笔触和冲天的野心,形成一种滑稽而心酸的对比,看得李娟又想哭又想笑。
她抬起头,看向窗边陈景明的背影。
他正望着窗外,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李娟知道,这封信是他无声的安慰。
王强在用他的方式奋斗,在另一个完全不同的赛道上,同样挥汗如雨。
他们三个人,像三棵从同一片麦田里长出的苗,被风吹向了不同的方向,却依然用看不见的根系,彼此支撑。
那一刻,李娟心中的那座名为“2876元”的大山,似乎松动了些许。
中考前夜,陈景明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决定。
他要办一场“自己的毕业礼”。
“这不是告别,”他找到李娟,目光坚定地解释,“这是告诉他们,也告诉我们自己:有些人,有些事,课本从没教过,毕业证上不会有名字,但我们记得。”
地点就定在村口那棵见证了他们童年的老槐树下。
他请李娟设计请柬——用学校里打印剩下的复印纸,裁成一张张小小的卡片。
正面,李娟用铅笔精心手绘了一束低垂的麦穗,饱满而谦卑。
背面,她用清秀的字迹,抄录了当年他们在“无钟教室”立下的誓词残句:“……哪怕天塌地陷,麦浪翻滚……”
邀请的对象,不只是还在学校的三十多个毕业班同学。
陈景明骑着他那辆吱嘎作响的二八大杠,跑遍了整个村子。
他把请柬送到了刘建国老师的岳父家,请他务必转交;他托在镇政府打杂的远房亲戚,设法将一张请柬放在了孙主任的办公桌上;他甚至亲自将一张请柬,塞进了周德海家的门缝里。
仪式当晚,月光如洗,将老槐树巨大的影子投在地上,像一把撑开的巨伞。
没有桌椅,没有主席台。
二十多个同学,还有一些闻讯而来的村民,陆陆续续地到了。
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支陈景明事先准备好的红蜡烛,在夜风中,点点烛火汇成一片温暖的星河。
陈景明站在老槐树前,月光照亮他年轻而肃穆的脸。
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展开了那本厚厚的、封皮上贴着“梁山堂记”的《非课本笔记》。
“今天,我们不念分数,不念名次。”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我们念名字。”
他深吸一口气,翻开笔记的第一页。
“张二狗,小学四年级,因为家里要盖房,辍学去砖窑厂拉坯,两只手至今都是红的。”
人群中,一个身材瘦小的男生默默点亮了手中的蜡烛。
“李翠花,初二上学期,被家里嫁到邻村,听说去年生了个儿子。”
又一根蜡烛被点亮,火光映着一张张稚气未脱的脸。
“赵铁柱,王虎……”
陈景明一个一个地念着,那些或因贫穷,或因偏见,或因命运的捉弄,而从他们的课堂上永远消失了的名字。
每念出一个,就有一支蜡烛在人群中亮起,像一颗颗被重新点亮的星星。
这些名字,曾是老师口中“可惜了”的叹息,是同学们记忆里模糊的影子,此刻,却前所未有地清晰、沉重。
当念到最后一个名字时,陈景明停顿了许久。
“王强。”
全场瞬间静默。
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名字,知道那个曾经的孩子王,如今正在千里之外的工地上,用汗水浇筑着另一座“学校”。
就在这片寂静中,李娟轻轻按下了她怀里那台录音机的播放键。
一阵嘈杂的电流声后,一个粗粝、带着稚气的童音,从喇叭里传了出来,划破夜空:
“俺叫王强!今年十二!俺将来要当个大包工头,盖全中国最高的楼!”
那是几年前,他们在“无钟教室”里录下的梦想。
那幼稚的宣言,此刻听来,竟像一声穿越时空的誓言,带着一股生猛而悲壮的力量,重重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李娟的眼圈又红了,但这次,她没有流泪。
人群的后排,一个高大的身影不知何时悄然而至。
是孙主任。
他没有穿那身笔挺的制服,只是一身便装,像一个普通的村民,沉默地站在阴影里。
听到王强的声音时,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蜡烛,用火柴点燃,默默地举着。
火光跳动,映出他刀削般冷硬的面庞上,一丝难以察觉的动容。
刘老师最终还是没能到场。
他托岳父带来一封信,信纸上只有简短的一句话:“我不知道你们将来会不会成功”
仪式进行到一半,蹲在角落里一直没作声的周德海,突然站了起来。
他哆哆嗦嗦地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一张被汗水浸得泛黄的、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纸片。
他走上前,颤抖着展开,那竟是一张被撕碎后又用胶水仔细粘好的信纸——正是当年他一怒之下撕毁的、刘老师为他儿子写的推荐信的残页。
“俺……俺要是早点懂这些……”这个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嗓音哽咽,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悔恨,“俺……俺就不会骂先生,不会逼得他走……俺对不住他,对不住娃……”
说完,他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没有人去劝他。
风吹过槐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一声悠长的叹息,回应着这迟到了数年的忏悔。
仪式最后,陈景明从怀里拿出了那个玻璃管做成的“时间胶囊”。
他拧开盖子,小心翼翼地往里面放进了三样新东西:一张李娟那本《新华字典》扉页的复印件,一张王强在工地的照片,还有一张他自己画的、布满无数分叉和箭头的“人生轨迹图”。
他重新将玻璃管埋入槐树遒劲的根系之间,用泥土封好。
然后,他拿出小刀,在当年刻下誓言的旁边,一笔一划,刻下了一行新的字:
“你们不在榜上,但在路上。”
风骤然吹起,吹过远处起伏的麦田,万千麦穗随之摇摆,发出海浪般连绵不绝的声响,如泣如诉。
回家的路上,月光把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景明,”李娟轻声问,打破了沉默,“如果……我们考不上怎么办?”
陈景明停下脚步,抬头望向那片缀满星辰的夜空。
在他的视野里,那条奔腾的、由无数标签组成的命运长河,在深邃的黑暗中缓缓旋转,最终,所有闪烁的词条都黯淡下去,凝聚成一句无声的答案,烙印在他的心底:
那就让我们成为别人心里的榜。
远处,天际线泛起了一丝微弱的鱼肚白。
第一缕晨光艰难地刺破厚重的云层,金色的光芒精准地投射在空无一人的镇中学校舍上。
光线恰好落在那扇曾经属于“无钟教室”的窗户,干净的玻璃上,竟一瞬间映出了三个孩童的模糊剪影,他们并肩站着,眺望远方,久久不散。
明天,将是决定他们所有人命运的时刻。
而在此之前,还有最后一道关卡,正悄无声息地横亘在黎明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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