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黄色的牛皮纸信封,像一片在南方浸透了梅雨又被烈日晒干的枯叶,带着一股尘土与远方的味道,躺在陈景明的手心。
邮局的人说,这信在路上耽搁了很久,辗转了好几个地方才送到。
陈景明的手指有些发抖。
他能感觉到信封发脆的触感,像一碰就会碎掉的旧梦。
他没有回宿舍,而是拐进了教学楼后那片枯寂的小树林。
冬日的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他却浑然不觉,只觉得手里的信像一块烧红的炭火。
他撕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
不是上次那种干净的稿纸,而是从某种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张边缘带着不规则的毛边,一角还有一小块被火燎过的焦黑痕迹。
王强的笔迹,比上次更加潦草,仿佛是在极度疲惫或颠簸的状态下写就的,字与字之间挤得密不透风,带着一种挣扎求生的力道。
“景明,娟儿:
见信如晤。
前天夜里,我们住的板房宿舍着火了,电线老化。
火不大,但乱成一团,所有东西都烧得差不多了。
我什么都没拿,就抢出了娟姐给的那个录音机,还有你上次寄来的那叠‘非课本笔记’。
妈的,那是我在这边最宝贵的东西。
现在我们十几个人挤在一个刚搭好的工棚里,四面透风。
工资,还是没拿到手。
工头说开发商的钱没下来,让我们等着。
等着,等着,等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有时候真想跟他们拼了,但又想起老校长按下的那个血指印,想起你说‘不能忘了为什么要上山’。
我不敢烂掉,我怕对不起你们。
我每天晚上都躲在被子里,听录音机里刘老师讲课,听你在‘无钟教室’里讲水浒。
听着听着,就好像没在深圳,没在工棚,就坐在老家那棵大槐树底下,风吹过,一身的麦子味儿。
你信里写的那句话,【我们回来过】,我好像有点懂了。
人回不去,心回来就行。
对吧?
放心,我还没输。只要梦里还能看见那片麦田,我就不是真输了。
王强”
信的末尾,没有再画那个缺角的笑脸。
取而代-之的,是一滴浸透纸背、已经干涸的深色印迹,分不清是泪,是汗,还是别的什么。
陈景明把信纸缓缓折好,贴在自己胸口,隔着粗布校服,那纸张边缘的焦黑仿佛还带着遥远火场的余温,烫得他心脏一阵紧缩。
那一刻,他眼前那熟悉的冰冷词条没有如瀑布般涌现。
万籁俱寂中,只有一行从未见过的、散发着微弱光芒的金色标签,缓缓浮现,像黑夜里唯一的星。
【被遗忘者正在说话】
那一夜,陈景明没有睡。
他点着蜡烛,翻开那本越来越厚的“非课本笔记”,在最后一页,用尽全身力气,一笔一划地补写道:“王强没烂掉。他还活着。他还记着我们的麦田。”
第二天是周一,早自习的晨读课。
朗读声像单调的潮水,在压抑的教室里涌动。
班主任双手背在身后,像一尊移动的石像,在过道里来回巡视。
当他走到陈景明身边时,陈景明突然站了起来。
整个教室的读书声戛然而止,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他,充满了惊愕和不解。
班主任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陈景明,你干什么?坐下!”
陈景明没有坐下。
他举起了那本“非课本笔记”,像举着一面旗帜。
他没有看老师,目光扫过一张张同学的脸,然后,他用一种平静却足以让每个人听清的声音,朗读了王强信中最朴实也最沉重的那句话:
“只要梦里还能看见那片麦田,我就不是真输了。”
话音落下,教室里死一般的寂静。连窗外的风声都仿佛被掐断了。
班主任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正要厉声呵斥,却见另一个身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是李娟。
她没有看任何人,只是从书包里拿出那本被翻得卷了边的《新华字典》,翻到最后几页空白的附录,对着全班同学,一字一句地说:“我也想在这上面,写点课本以外的东西。”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枚钉子,钉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死寂被打破了。后排一个男生低声说:“我也……我也想加入。”
班主任张了张嘴,那句“反了你们”到了嘴边,却看着那一张张倔强而明亮的年轻脸庞,最终化作一声复杂的叹息,转身走出了教室。
那个周末,陈景明一个人回了梁山村。
他没有回家,径直走向村口那棵老槐树。
冬日的槐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像一只伸向天空的苍老的手。
他凭着记忆,在盘结的树根旁挖开冻得僵硬的泥土。
那个他们当初埋下的铁皮糖盒被挖了出来,已经锈迹斑斑。
打开盒盖,一股潮湿的霉气扑面而来。
里面那张写着誓言的纸,已经被湿气侵蚀得不成样子,字迹模糊,唯有当年李娟划破手指按下的那个血印,和半张被水泡烂的“豹子头林冲”水浒卡,还顽强地保留着一点痕迹。
过去就像这只糖盒,已经被时光和现实腐蚀了。
陈景明蹲在树根旁,沉默了许久。
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细长的玻璃管,那是他从化学实验室“借”来的,用蜡封住了瓶口。
他拿出一小截炭笔,将王强信里的那几句话,一字一字,小心翼翼地誊抄在一张新的纸条上,卷起来,塞进了这个全新的“时间胶囊”。
就在他准备重新掩埋时,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李娟走了过来,她手里也拿着一张纸,上面是她用清秀的字迹手抄的《平凡的世界》里的片段:“孙少平离开双水村的时候,也没带走什么,但他带走了比任何东西都宝贵的尊严。”
两人对视一眼,没有说话,却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他们默默地将这两样东西一起放进玻璃管,重新埋入树根深处。
在用泥土覆盖之前,陈景明用一块尖石,在旁边一块半露的石头上,刻下了一行新字:“你没来,我们也等。”
当晚,“无钟教室”里,气氛异常凝重。
一个家在镇上的同学带来一个坏消息:“我爸在建委上班,他说学校的扩建方案批下来了,我们这栋废弃实验楼,开春就要被列入第一批拆除名单。”
“那……那我们的‘无钟教室’怎么办?”有人急切地问。
“以后连个偷偷读书的地方都没了。”
烛光摇曳,映着一张张失落的脸。
这个他们自己建立起来的精神避难所,即将被推土机碾为平地。
一片死寂中,陈景明忽然站起身。
他没有说话,只是打开了那个老旧的诺基亚手机,翻出“麦浪备份”相册,播放了一段音频。
那是他翻录的、刘老师留下的那盘磁带里的声音,沙哑,却充满力量:
“……教育的本质,不是给你一把梯子,让你爬到别人头上去。真正的教育,是给你一盏灯,让你在黑暗里,敢自己走路,也敢为别人照亮……”
音频播放完毕,陈景明关掉手机,环视众人,平静地说:“他们能拆掉楼,能拆掉黑板,但他们拆不掉我们听过的话,拆不掉我们记在心里的东西。从今天起,‘无钟教室’不在墙里,在我们心里。我们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教室。”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透。当老师们走进校园时,都惊呆了。
几十个学生,抱着各自的书本,没有走向自己的教室,而是自发地涌进了那栋即将被拆除的废弃实验楼。
他们没有喧哗,只是安静地找地方坐下,在蒙尘的实验台上,在冰冷的窗台上,在布满蛛网的角落里。
陈景明站在那块残破的绿漆黑板前,拿起一根粉笔,写下了第一行字:
“今天,我们不上课。我们上我们自己的课。”
李娟走上前,接过他手里的粉笔,在那行字的下方,画了一片迎风招展的麦田,麦田里,有三个人影并肩站立,望向远方。
没有钟声,没有老师。
二十多个学生围坐一圈,轮流走上前来,讲述自己记得的“最后一课”。
有人记得老校长在昏暗的灯光下,用粗糙的手指练习触摸盲文的样子;有人记得去年暴雨夜,全校停电,是那个沉默寡言的电工师傅,在齐腰深的水里,修好了发电机,让毕业班能继续上晚自习。
那些被分数和排名掩盖的、闪光的记忆,像一颗颗被擦去灰尘的珍珠,在清晨的阳光里,重新焕发出动人的光彩。
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照亮了飞扬的粉笔灰,像一场沉默而盛大的雪。
散场时,陈景明是最后一个离开的。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块写满字的黑板,忽然发现,不知是谁,在黑板的最角落,用稚嫩的笔迹,悄悄添了一行小字:
“钟坏了,但我们还在走。”
他心头猛地一震。
脑海中,那条奔腾的标签长河悄然流转,那个代表着【我们回来过】的金色圆环,缓缓裂开一道缝隙,浮现出一行全新的、更加深邃的字:
【归来者不必抵达故乡】
远处,工地的打桩声再次沉闷地响起,一下,又一下,像一颗执拗的心脏在跳动。
这一次,陈景明听得无比真切——那是新教学楼的地基,正一寸一寸地,毫不留情地,嵌入这片承载了他们记忆的旧土。
风没把他们吹散,反而让他们站得更紧了。
几天后,春耕时节悄然而至,空气里开始弥漫着翻新泥土的清新气息。
镇中学的公告栏上,一张红头文件被张贴出来,标题几个大字在晨光下格外醒目,引得路过的学生纷纷驻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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