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的狂欢如同夏日的骤雨，来得猛烈，去得也迅疾。当栎阳营地篝火燃尽的灰烬被晨风吹散，当“杀敌刀”带来的振奋渐渐沉淀为心底一股坚实的底气，现实的需求与挑战，便如同荒野上顽强滋生的荆棘，再次清晰地凸显在每一个人面前。
扩建，成了迫在眉睫的事情。
原有的工棚过于简陋，无法满足稳定炼钢的需求；涌来的流民需要更多的窝棚遮风避雨；开垦出的土地需要农具，营地需要加固，一切都需要空间，需要材料，需要人手。
秦战站在那片已经被夯实的工坊区地基上，空气中还弥漫着新鲜泥土和木料的气息。耳边是嘈杂却充满活力的声响：黑伯中气十足的指挥声，工匠们锯木头的嘶啦声，夯土号子的嘿哟声，还有远处妇孺搬运小石块的细碎脚步声。阳光照在他脸上，带着初冬的暖意，也照亮了他眼中冷静的盘算。
“木料不够了。” 百里秀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依旧清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她将一份简陋的清单递给秦战，“尤其是能做梁柱的大木，我们储备的已经用完。附近能砍伐的合乎要求的树木，也越来越远。”
秦战接过清单，目光扫过上面用炭笔写就的、略显潦草的字迹。不只是木料，优质的矿石、用于制作鼓风囊的上好牛皮、甚至日常消耗巨大的食盐……各种物资的缺口，像一张逐渐收紧的网。
“让猴子带几个人，去最近的市集采购。” 秦战将清单递还给百里秀，“带上我们带来的金饼，价格合适就多买些。特别是盐和粮食，优先保障。”
“喏。” 百里秀应下，却又补充道，“只是……我们如今名声在外，只怕价格……”
秦战明白她的意思。栎阳工坊和王前赌约的事情，恐怕早已传开。名声能带来关注，也同样会带来觊觎和刁难。
“先去看看情况。” 秦战沉声道，“若是有人坐地起价……记下来，以后再说。”
百里秀点了点头，转身离去，裙摆拂过新翻的泥土，没有留下痕迹。
秦战的目光投向营地外围。二牛正带着一群汉子，喊着号子，将一根巨大的原木从板车上卸下来，汗水在古铜色的皮肤上闪闪发光。更远处，新开垦的土地上，已经有人在使用工坊新打制的、略带弧形的钢制犁铧翻地，那犁铧破开板结土壤的顺畅感，引来老农阵阵惊喜的啧啧声。
一切似乎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但这种“好”，却让秦战心中那根弦绷得更紧。他知道，将作监绝不会善罢甘休。明面上的冲突暂时平息，暗地里的手段，恐怕才刚刚开始。
……
几天后，猴子带着几名精干的手下，风尘仆仆却又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他们带回来的物资，比预想中少了足足一半。
“头儿，邪了门了！” 猴子灌下一大瓢凉水，抹了把嘴，脸上带着愤懑和不解，“俺们跑了三个市集，那些商人一听是栎阳来的，脸色就变了！原本说好的木料，要么突然说没了，要么价格翻了一倍还多！牛皮更是紧俏，稍微好点的，都被一些听都没听过的商号提前订走了！盐价也涨得离谱！”
他喘了口气，继续道：“俺私下塞钱打听，有个相熟的贩子偷偷告诉俺，说是上头有人放了话，凡是往栎阳大批运送特定物料的车队，都会‘遇到麻烦’。还说什么……栎阳用的不是正经路子，怕冲撞了‘地脉’和‘匠神’！放他娘的屁！”
猴子的汇报，印证了秦战的预感。将作监的反击，果然来了。不是正面的对抗，而是利用其盘根错节的影响力，在源头上进行卡脖子。这种手段，阴险，隐蔽，却极其有效。
“知道了。” 秦战脸上看不出喜怒，“辛苦了，先去休息。”
猴子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看到秦战平静的眼神，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悻悻地带着人走了。
秦战独自站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腰间那硬木刀鞘粗糙的表面。感受着那细微的磨砂感，他心中的冷意却在积聚。
限制物资，抬高价格，散布谣言……这只是开始。后续可能还有更卑劣的手段，比如煽动流民闹事，比如在工匠中安插眼线挑拨离间，比如向咸阳递送构陷的奏章……
他将要面对的，不再是一个魏冉，而是整个将作监体系，以及那些依附于这个体系的既得利益者。这是一场无声的战争，发生在账簿上，发生在市井流言中，发生在看不见的权谋角落里。
“大人。” 百里秀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他身边，她的消息显然同样灵通，“看来，他们将作监，是打算用这软刀子，慢慢割我们的肉了。”
“那就看看，是他们的刀子快，” 秦战转过身，目光锐利地扫过热火朝天的营地，“还是我们长得快。”
他心中迅速盘算着对策。依赖外部采购显然已经不可靠，必须尽快建立自给自足的渠道。
“百里，你立刻着手两件事。” 秦战语速加快，“第一，清点我们现有的人手，看看有多少人懂得烧炭、鞣制皮革、甚至煮盐。哪怕只是懂得皮毛，也要组织起来，成立专门的班组，尝试自己生产。第二，派人深入周边山区，寻找新的、不受将作监控制的矿脉和小型林场，位置要隐蔽。”
“明白。” 百里秀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秦战的反应比她预想的还要快，还要果断。自力更生，打破垄断，这是唯一的出路。
“另外，” 秦战沉吟了一下，“让荆云多留意营地内外，特别是新来的人。有任何可疑的举动，立刻报我。”
“已经在做了。” 百里秀轻声道，“荆云发现，这两天营地外窥探的视线，虽然少了，但更隐蔽了。而且，营地里有几个新来的工匠，似乎在私下打听炼钢的细节，问得……很内行。”
秦战眼神一凝。果然，渗透也开始了。
“盯紧他们。” 他冷冷道，“暂时不要打草惊蛇。看看他们背后，到底是谁。”
夜幕再次降临，栎阳营地的篝火比往日似乎少了几堆，那是为了节省木料。但人们的干劲并未消减，反而因为白日的挫折，更多了一股不服输的狠劲。黑伯带着工匠们，就着微弱的火光，研究如何改进烧炭的土窑，如何用更次的皮子制作勉强可用的鼓风囊。二牛则骂骂咧咧地带着人，将那些价格虚高、质量却参差不齐的木料，想办法拼接利用起来。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绷的、如同拉满的弓弦般的气氛。
秦战巡视完营地，回到自己的窝棚。他没有点灯，在黑暗中坐下，手指拂过那卷嬴疾赏赐的《吕氏春秋》冰凉的竹简表面。
他知道，从他将“杀敌刀”指向将作监权威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面对这无处不在的、来自暗处的毒蛇。
他并不畏惧。
只是，看着窗外那些在困境中依旧奋力挣扎、眼中燃烧着希望之火的人们，他肩上的担子，感觉又重了几分。
他必须更快，更稳，带着他们，在这布满荆棘的荒原上，走出一条生路。
远处，传来守夜士兵交换口令的短促声响，以及荒野深处，不知名野狼的悠长嚎叫。
（第一百五十七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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