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狐陉的血腥气尚未被夏风吹散，泥泞的土地依旧浸泡着黑红的色泽。一场决定北方霸权的大战虽已落幕，但其引发的巨震，正以飞狐陉为中心，向着帝国的每一个角落猛烈扩散。
朝阳升起，驱散晨雾，将战场惨烈的全貌无情地展现在苻坚面前。尸横遍野，哀鸿遍野，胜利的代价沉重得令人窒息。
中军大帐内，气氛凝重多于喜悦。各级将领先后禀报着初步统计的伤亡数字、斩获首级、俘获兵甲牲畜的数量。虽是大胜，但秦军自身的损失，尤其是作为先锋硬撼魏军锋锐以及夜间混战造成的伤亡，也让苻坚眉头紧锁。
“陛下，拓跋珪虽败逃，然其遁入阴山以北，收拢残部，假以时日，恐仍为边患。”老将李威包扎着伤口，沉声进言，“是否应派精骑，乘胜追击，深入漠北，以期永绝后患？”
苻坚沉默片刻，手指在沙盘上拓跋珪逃遁的方向划过，缓缓摇头：“漠北辽阔，追之不易。我军激战方歇，人困马乏，粮草转运亦难以为继。穷寇勿追，况是逃回巢穴之寇。将其主力歼灭于此，已断其十年筋骨，足矣。”
他的目光从北方移开，最终落在了广袤的中原与江南。“当下之急，非在追亡逐北，而在安定内部，消化胜果，并…解决心腹之患。”他话语中的“心腹之患”，帐内众人心知肚明。
“王永。”
“臣在。”
“着你总揽并州善后事宜。清点战果，厚葬阵亡将士，优抚伤残，其家眷皆由朝廷赡养。俘虏之卒，择其精壮者编入辅兵，余者发往边郡屯田。所获牛羊马匹，充入官牧，弥补军需。”
“李威将军，伤势未愈，暂回晋阳休养，总督河东军政，防范拓跋珪零星骚扰，并协助王永处理善后。”
“苻晖、张蚝，整顿本部兵马，原地休整，补充兵员器械，随时听候调遣！”
一道道命令清晰下达，井井有条。苻坚并未被胜利冲昏头脑，他深知巩固胜利果实比取得胜利更重要。同时，他已在为下一步的战略行动做准备——休整最强的机动兵力。
处理完军务，他单独召见了“绣衣”负责人。
“北魏新败，内部必生动荡。加大力度，渗透阴山以北，散播谣言，离间诸部，尽可能延缓拓跋珪恢复元气之速。所需金银，尽管支取。”
“此外，”他压低了声音，“江南方面，所有情报，优先级提到最高！刘裕的一举一动，朕都要第一时间知晓！”
捷报以最快的速度传回洛阳。
紫宸殿上，太子苻宏手持捷报，当众宣读，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满朝文武顿时山呼万岁，欢欣鼓舞。巨大的胜利暂时掩盖了所有的暗流，帝国上下沉浸在一种亢奋的情绪中。
然而，退朝之后，苻宏独自回到东宫，脸上的喜悦却渐渐被一丝隐忧取代。父皇取得如此大胜，威望必将如日中天，这固然是好事。但这也意味着，父皇很快就能腾出手来，而他这个“权宜之计”的监国太子，权力即将回归。更重要的是，父皇下一步的目光，必定会转向南方，与刘裕的决战恐难避免。那将是一场规模更大、更残酷的战争，对国力的消耗难以想象。
他铺开纸张，试图给父皇写一封既表达祝贺又委婉询问未来方略的奏章，提笔良久，却不知如何措辞方能既不失恭顺，又能探知父皇的真实意图。
与此同时，邺城。
长乐公苻丕也接到了捷报。他的反应更为复杂。一方面，他为帝国的胜利感到高兴；另一方面，父皇的赫赫武功像一面镜子，照得他原本有些躁动的心思更加黯淡。如此强大的父皇，让他那些隐秘的念头显得愈发可笑和危险。
但捷报中提及父皇即将班师，并可能南顾的消息，又让他心中一动。若父皇重心南移，那么河北、乃至中原的防务会否有变？自己的地位和权柄会否有所提升？他立刻提笔，写了一封措辞极其恭顺恳切的贺表，极力颂扬父皇武功，并再次委婉表示愿为父皇分忧，镇守北疆，以备拓跋珪残部。
消息传到建康，苻朗的反应最为冷静迅速。
他立刻召集心腹，第一句话便是：“陛下大胜，北患暂平。南方刘裕，必如惊弓之鸟，恐狗急跳墙。传令各军，即日起，防线警戒提升至最高级！水陆军日夜巡弋，不得有丝毫松懈！尤其是江北各营垒，深沟高垒，多备擂木滚石，严防刘裕北上偷袭！”
他判断刘裕在巨大压力下，有可能采取极端行动。
同时，他再次加强了与邺城苻丕的私下书信往来，语气更加亲密，只谈风月家常与防务心得，绝口不提洛阳，却在不经意间透露建康粮草充足、军心稳定，隐隐有互为奥援之意。
他还做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以“庆祝陛下北疆大捷”为名，向江东各大士族增送厚礼，并举办了一场盛大的诗会文宴，极力营造出一种江南在大秦治下繁荣安定、文教复兴的景象。这是攻心之战，他要让所有江东人看到，唯有顺从大秦，才能享受太平，与即将到来的战乱形成鲜明对比。
飞狐陉的战果，对钱塘的刘裕而言，不啻于一道晴天霹雳。
他独自在书房内待了整整一夜，灯烛未熄。次日清晨出来时，眼中已布满血丝，但神情却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疯狂冷静。
“苻坚…果然赢了，赢的如此之快…”他声音沙哑，对环绕周围的何无忌、檀道济等核心文武道，“我等已无退路，更无侥幸可言。苻坚挟大胜之威南下来，便是泰山压顶之势！”
“陛下，是否加快南征，尽速平定山越，以作后方？”有人提议。
“来不及了！”刘裕断然否定，“且地盘虽扩，消化需时，新附之民难堪大用。当下唯有…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目光扫过众人，斩钉截铁：“停止一切南征行动！檀道济所部，即刻率主力北返！集结所有能战之兵，筹集所有粮草军资！”
他的手指重重戳在地图上长江沿线的一点：“目标，不再是苻朗的坚固营垒，而是这里——历阳！趁苻坚主力尚未南返，苻朗注意力被吸引之时，集中全力，强渡长江，夺取北岸桥头堡！”
这是一个极其冒险的计划，意味着主动挑起与苻朗的决战，而且是倾尽全力、不留后路的豪赌！
“若能成功，我便在北岸有了立足之地，可威胁苻朗侧后，更能鼓舞天下反秦人心！即便不胜，也要打乱苻坚的部署，让他知道，我刘裕绝非坐以待毙之辈！”
他深知风险极大，很可能赌上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家底。但他更知道，等待苻坚准备好一切从容南下的结果，只能是毁灭。
“同时，”刘裕眼中闪过一丝诡光，“将朕的‘诚意’，加倍送给邺城那位长乐公！告诉他，若愿共举大事，事成之后，江淮之地，尽归于他！”
南北大地，因飞狐陉的胜败，进入了新一轮更加激烈、更加危险的互动与博弈。苻坚在北方擦拭剑锋，准备南指；刘裕在南方孤注一掷，准备北攻；而苻朗、苻丕乃至无数士民，则在这两大巨头即将到来的碰撞前，做出了各自的选择和准备。
天下的重心，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着长江两岸倾斜。一场决定最终命运的暴风骤雨，已然迫在眉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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