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砚率三百轻骑押着粮车,一路向西行去。车轮碾过细沙,只在荒漠上留下几道浅淡的痕迹,转瞬便被风卷着沙粒覆盖大半;马蹄踏过枯黄的芨芨草,惊得几只正低头啄食草籽的沙雀扑棱着翅膀,掠过天际又很快落回原处。
行至日头偏西,北疆大营那面绣着“狄”字的黑色旗帜终于在风里猎猎展开,营前早已有人影静立等候。狄凛纱一身赤色劲装裹着挺拔的身形,腰间悬着柄嵌了绿松石的短弯刀,靴筒上还沾着未及抖落的沙砾,见粮车渐近,她快步上前,赤色衣摆扫过地面的沙粒,留下一道短暂的痕迹。
“周参军亲自押粮,我倒是放心。”狄凛纱抬手示意麾下兵卒上前接粮,待兵卒们涌上前围住粮车,她才侧身让开通路,转向刚要下马的周砚。
周砚翻身下马,玄色袍角扫过马鞍上悬着的铜铃,叮当作响的声线在空旷的营前格外清晰。他沉声道:“这批粮是北疆过冬的根基,自然要稳妥。”话音顿了顿,目光不经意间落在狄凛纱眼底——那抹因粮草落地而悄然舒展的愁绪,还未来得及完全褪去。他便又补充道:“另有一事需告知首领,三日后,我军将收拾行装,班师回京。”
“班师回京?”狄凛纱指尖猛地一顿,悬在腰间弯刀柄上的手微微收紧,指腹蹭过冰凉的刀柄,她随即转头望向南方,那里的天际线与荒原模糊相接,正是周砚口中“京”的方向。风掀起她颊边的碎发,露出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她沉默片刻,忽然笑了,只是那笑意停在嘴角,未及眼底:“也好,北疆的雪快下了,再过几日,这路就该被雪封了,你们确实该回去了。”
她没再多问归程的任何细节,只挥手让兵卒加快卸粮的速度,指尖却不自觉地抠着身旁马鞍上的木纹,指腹的薄茧在粗糙的木头上磨出细微的声响。周砚站在一旁,看着粮袋交割、数目核验无误,便不再多留,翻身上马,率轻骑原路折返。
三日后的清晨,北疆的第一缕晨光穿透薄雾,柔和地洒在大营的毡帐上,给厚重的毡布镀上一层暖金。帐外早已一派忙碌,钟离御庭一身银甲在晨光里泛着冷冽的光泽,甲片缝隙间还残留着昨日演练的汗渍,顺着甲片边缘凝结成细小的盐粒。
北辰婳已立在钟离御庭身侧,一身素色衣裙衬得她身形愈发纤细,身后的乌木车架停在二人斜后方,车帘上绣着的缠枝莲纹样在风里微微晃动,针脚细密的花瓣像是要随着风舒展开来。陈敬安坐在车架旁的马扎上,正帮着将士清点捆扎好的营帐,甲叶碰撞的清脆声与“快些装车”的吆喝声交织在一起,连空气里都裹着归乡的轻快。
卫骁牵着钟离御庭那匹通体乌黑的战马走过来,马鬃被梳理得顺滑光亮,额前系着块崭新的红缨,在晨光里格外惹眼。他走到钟离御庭身侧,低声道:“将军,行装尽数收拾妥当,粮草、伤兵、军械皆已装车,随时可启程。”
钟离御庭颔首,手按在马鞍上刚要翻身上马,却见营前烟尘骤起,一道赤色身影如箭般疾驰而来——是狄凛纱。她的马跑得极急,口沫顺着马嘴滴落,溅在地上的沙粒上,身后的马背上还坐着阿依奶奶。老人穿着件浆洗得发白的素色布衣,头上裹着块蓝布头巾,手里紧紧捧着个青釉小瓶,身子随着马的颠簸轻轻晃动,却始终将小瓶护在怀里。
“钟离将军留步。”狄凛纱勒住马缰,马身骤然人立而起,前蹄在空中踏了踏,又稳稳落在地上,扬起一片细沙。她翻身下马,挡在队伍前,目光快速扫过人群,最终落在立在钟离御庭身侧的北辰婳身上……
阿依奶奶这时被狄凛纱扶着慢慢走下马,枯瘦的手指轻轻扶着马鞍,颤巍巍地举起手中的青釉瓶,看向北辰婳时,眼神里满是温软的疼惜,像是在看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北辰婳微怔,望着阿依奶奶的面容,记忆忽然如潮水般翻涌而来——那年她不顾阻拦,一人偷偷跑来北疆,刚到狄部便染了北疆特有的风寒,卧病在狄部营帐的那些日子,便是这位老人每日清晨熬好汤药,坐在她床边,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哼着北疆的小调哄她喝下。
“当年那么怕苦的小姑娘,喝一碗汤药能哭半个时辰,非要我在药里加两颗蜜枣才肯咽,如今倒是能面不改色咽苦药了。”阿依奶奶走到北辰婳面前,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掌心的薄茧蹭过她的发顶,带着熟悉的温度,声音是岁月沉淀出的沙哑,却格外亲切。
她说着,将怀里的青釉瓶塞进北辰婳手中。瓶身被老妪揣在怀里焐得温润,还带着掌心的余温,贴着北辰婳的手,暖意瞬间传遍全身。“这是我配的小药丸,药效和那汤药一模一样,每月一粒,温水送服,比熬汤药省事。”
见北辰婳攥着药瓶,眼眶微微发红,指尖轻轻颤抖,阿依奶奶又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极了北疆草原上被风吹过的纹路:“以后你就待在京城吧,那里暖和,不用每月再回这风沙地里受苦。这瓶能吃一年,喝完了再来找我……要是嫌路远,让纱丫头给你捎去也成。”
她抬眼望向南方,晨光落在她花白的鬓角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随即又将目光落回北辰婳脸上,轻轻问道:“你当年日日盼着的‘梦中人’,如今见到了吗?那年你烧得糊涂,还拉着我的手说,想要让他来北疆,陪你看一次草原的花,他……如你当年想的那般,好好向你告别了吗?”
风从荒原深处吹过,卷起北辰婳颊边的碎发,也吹起钟离御庭银甲的下摆,甲片碰撞发出细微的声响。她握着那只青釉瓶,瓶身的温度透过掌心传遍四肢百骸,望着阿依奶奶温和的眉眼,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她见到了“梦中人”,可那“梦中人”早就不在了……
狄凛纱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悄悄将藏在袖中的信笺攥得更紧。待阿依奶奶的话音落下,她上前一步,对着钟离御庭微微颔首:“钟离将军,方才赶路急切,忘了一事。”说着,她将那封牛皮纸封缄、印着沙棘花蜡印的信笺递出,“此信烦请将军代为转交京中柳诗音姑娘,信中记着些琐事,劳烦将军务必送到她手中。”
钟离御庭的目光落在那枚清晰的沙棘花蜡印上,又扫过狄凛纱眼底藏不住的恳切,没有多问,只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接过信笺,指尖触到纸页上残留的温度,随即小心翼翼塞进甲胄内侧垫着软布的暗袋里,确保不被甲片硌损。他颔首应道:“放心,归京后,我会第一时间将信送到诗音手中。”
狄凛纱悬着的心骤然落地,肩头的紧绷缓缓散去,她对着钟离御庭郑重行了个狄部的礼:“多谢将军。”
风又起,卷起营前细沙,落在即将启程的队伍旁。钟离御庭翻身上马,银甲在晨光里闪着冷光,他勒动缰绳,看向卫骁:“启程。”
卫骁扬声应和,队伍前的战马长嘶一声,蹄声渐起,朝着南方的京城而去。狄凛纱和阿依奶奶站在营前,望着队伍渐渐远去,直到那抹银甲身影缩成小点,才缓缓转身,赤色衣摆与素色布衣的身影,渐渐融入北疆的晨光与风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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