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结束的那个下午，蝉鸣把空气烤得发黏。
启轩背着半旧的双肩包走出考场，一眼就看见站在香樟树下的悦昕。她穿了条鹅黄色的连衣裙，手里捏着两瓶矿泉水，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
“哥，这边！”悦昕踮起脚尖朝他挥了挥手，裙摆随着动作轻轻扬起，像只停在枝头的黄蝴蝶。
启轩加快脚步走了过去，接过她递来的水，瓶身的凉意透过掌心漫上来，驱散了几分考场里的沉闷。“考得怎么样？”他拧开瓶盖灌了一大口，喉结滚动的弧度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利落。
“还行吧，”悦昕咬着吸管，眼神有些飘忽，“最后一道数学大题，我好像算错了个小数点……”
“没事，”启轩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动作自然得像是做过千百遍，“你平时模拟考的分数，就算错两道大题也够北服的分数线了。倒是你，刚才在考场外晃悠这么久，没被太阳晒中暑？”
悦昕吐了吐舌头，“我在树荫底下呢。对了，爸说晚上请我们去吃那家新开的粤式海鲜，庆祝解放！”
两人并肩往校门口走，校服的衣角偶尔会蹭到一起。高三这一年，他们几乎每天都是这样，一起早读，一起刷题，一起在晚自习后踩着月光回家。
此刻卸下了沉重的书包，倒像是突然多出了许多空白的时光，让人有些不知所措。
“暑假想去哪儿玩？”启轩忽然问，目光落在远处卖冰棍的小摊上——那是他们初中时最爱光顾的地方，老板总记得悦昕爱吃绿豆沙，启轩偏爱老冰棍。
“不知道哎，”悦昕踢着脚下的小石子，“妈说让我去她公司的面料库实习，跟着老师傅学学辨认面料成分。她说这是学服装设计的基础，比在学校里画图有用。”
“挺好的，”启轩点头，“爸让我下周跟他去趟川藏铁路的项目部，说是让我见识见识真正的施工现场。”
悦昕停下脚步，仰头看着他，“哥，那边是不是很远啊？听说海拔很高，会不会有高原反应？”
“放心吧，”启轩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轻松，“爸说给我备了氧气瓶，而且就去一周，主要是看看隧道掘进和桥梁架设的流程。对了，我还查了西南交大的资料，他们学校有个高原铁路研究中心，跟川藏铁路项目组有合作，说不定以后有机会跟着老师们一起做课题呢。”
看着哥哥眼里闪烁的光，悦昕忽然觉得，那个曾经会在下雨天把伞往她这边倾斜大半、自己半边肩膀淋湿的少年，真的要去追逐更辽阔的天地了。
她吸了吸鼻子，笑着说：“那你可得给我拍点照片回来，我想看看雪山是什么样子的。”
“没问题，”启轩应着，心里却忽然涌上一丝不舍。从小到大，他们俩就像并蒂莲，从未分开过这么久。但他知道，有些路，总得一个人先迈开脚步。
柳加林的建筑公司总部在省会市中心的cbd大厦，三十层的高度能俯瞰半个城市的车水马龙。启轩跟着父亲走进会议室时，里面已经坐满了人，每个人面前都摊着厚厚的图纸，空气中弥漫着咖啡和打印墨水的味道。
“这是我儿子，启轩，刚高考完，想来工地上长长见识。”柳加林拍着启轩的后背，给在座的人介绍，“这是王工，项目总工程师；李经理，负责物资调度……”
启轩一一鞠躬问好，目光却被墙上的巨大沙盘吸引住了——那是川藏铁路某标段的微缩模型，蜿蜒的铁轨穿过崇山峻岭，几座桥梁像钢铁巨人般横跨在深谷之上，隧道的入口标记着不同的颜色，据说代表着不同的地质结构。
“这是我们中标那个隧道，全长12.8公里，”王工注意到他的目光，笑着走过来，指着沙盘上一段标着红色的隧道，“里面有三段断层带，还有暗河，施工难度在国内都是顶尖的。你爸为了拿下这个项目，带着我们熬了三个通宵做方案。”
启轩的手指轻轻划过模型上的隧道入口，指尖传来塑料的冰凉。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总爱把他架在肩膀上，在工地上边走边讲那些钢筋水泥的故事。那时他听不懂什么叫“预应力混凝土”，只觉得父亲描述的桥梁，比童话里的城堡还要神奇。
“过两天跟我去现场，”柳加林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让你看看什么叫‘逢山开路，遇水架桥’。”
而在此时，在张芳芳的服装贸易公司里，悦昕正跟着面料库的陈师傅学习辨认面料。仓库像个巨大的迷宫，货架上堆满了卷成筒状的布料，从最常见的棉麻，到昂贵的真丝、羊绒，甚至还有些带着金属光泽的高科技面料。
“这是桑蚕丝，你看这光泽，柔和不刺眼，摸着手感滑爽，烧起来有股头发丝的味道，”陈师傅拿起一块米白色的面料，递给悦昕，“你妈当年刚创业时，就靠这桑蚕丝面料打开了欧洲市场。那时候她一个人背着样品包，在巴黎的面料市场跑了整整一个月，脚都磨出了泡。”
悦昕把面料贴在脸颊上，冰凉的触感带着天然的温润。她忽然想起母亲办公室里那张老照片：年轻的张芳芳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抱着一卷面料站在埃菲尔铁塔前，笑容灿烂得像当时的阳光。
“陈师傅，您知道宋锦吗？”悦昕忽然问，眼睛亮晶晶的，“就是那种很古老的织锦，有‘锦绣之冠’的说法。”
陈师傅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你这丫头，还知道宋锦？前年你妈特意从苏州请了位老艺人来公司，想合作开发宋锦面料，可惜那老艺人脾气倔，说现在的机器织不出宋锦的魂，谈了几次都没成。”
悦昕心里一动，“那您有那位老艺人的联系方式吗？我想去拜访他。”
陈师傅从抽屉里翻出一张泛黄的名片递给她，“这是苏老先生，住在苏州的平江路，不过能不能见到他，就看你的运气了。”
悦昕小心翼翼地把名片放进钱包，像是握住了一块稀世的珍宝。她忽然明白母亲说的“基础”是什么意思了——不是简单地认识面料，而是要懂得每一根丝线里藏着的故事，每一种织法里凝结的时光。
周末的家庭聚餐设在爷爷奶奶家。自建的住家楼里飘着红烧肉的香味，爷爷柳高阳坐在藤椅上看报纸，奶奶杨桂兰在厨房和客厅之间穿梭，嘴里念叨着“启轩爱吃排骨，悦昕喜欢糖醋鱼”。
饭桌上，姑姑柳依依率先提起了志愿的事，“哥，嫂子，启轩和悦昕这志愿报的，是不是太任性了？启轩放着自家公司不继承，跑去学什么桥梁设计，风吹日晒的多辛苦；悦昕呢，放着出国留学的好机会不要，非要在国内读个服装学院，将来能有多大出息？”
柳加林正给启轩夹排骨的手顿了顿，眉头微微皱起：“依依，孩子们有自己的想法，挺好的。”
“好什么好？”姑姑放下筷子，语气带着点急，“我家明明以后要是报志愿，我非让他学了金融，现在在银行工作多稳定。你们俩就是太惯着孩子了！”
悦昕刚想开口，就被启轩用眼神制止了。他放下筷子，看着姑姑，语气平静却坚定，“姑姑，我学桥梁设计，不是为了逃避继承公司。我爸建了一辈子的房子、修了无数的路，我想知道，除了‘柳加林的儿子’，我能不能靠自己的本事，在这个行业里站稳脚跟。至于妹妹，她对服装设计的热爱，不比任何人少。”
张芳芳握住悦昕的手，对姑姑笑了笑，“依依，当年我放弃铁饭碗去做服装生意，你不也说过我任性，但你还是支持我。可现在呢？孩子们有自己的追求，我们做父母的，支持就好。”
爷爷柳高阳这时放下报纸，咳嗽了一声，“我觉得启轩和悦昕做得对。人这一辈子，能找到自己真正喜欢的事不容易。想当年，你爸非要去学建筑，我也反对过，可他偷偷攒钱买了本《建筑制图》，晚上躲在被窝里用手电筒照着看，那股劲头，跟现在的启轩一模一样。”
奶奶杨桂兰也帮腔，“就是，悦昕从小就爱给布娃娃做衣服，裁裁剪剪的像模像样，这是有天赋。咱们家不缺继承家业的人，缺的是能把自己喜欢的事做好的人。”
姑姑柳依依被说得没了脾气，嘟囔了句“我也是为了孩子们好”，就低头扒起了饭。
饭桌上的气氛重新活跃起来，爷爷给启轩讲起柳加林年轻时的趣事，奶奶则拉着悦昕问她想学什么样的设计。悦昕看着身边的哥哥，看着笑容温和的父母，忽然觉得，那些曾经担心的质疑和阻碍，在家人的理解面前，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启轩出发去川藏项目部的前一天晚上，悦昕给他收拾行李。她把防晒霜、感冒药、红景天一股脑地塞进背包，嘴里还不停地念叨：“那边天气多变，记得带件厚外套；高原上别跑太快，要是头疼就赶紧吸氧气；对了，相机充好电，别忘了给我拍雪山……”
启轩坐在床边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忽然觉得妹妹好像一下子长大了，会像小大人一样叮嘱他各种事情。“知道了，管家婆，”他笑着说，“你在苏州也注意安全，要是苏老先生不肯见你，别硬缠人家。”
“我知道啦，”悦昕把最后一双袜子塞进包里，抬头看着他，眼眶有点红，“哥，你要早点回来。”
“嗯，”启轩点头，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等我回来，带你去吃上次说的那家米粉。”
第二天一早，柳加林和启轩从庆丰出发，司机驾驶着奔驰车，一路送他们前往位于省会的昌北机场。
飞机起飞时，启轩看着窗外逐渐缩小的城市，心里忽然充满了期待。他不知道前方有什么在等着他，但他知道，这是他自己选的路，每一步都要走得踏实。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悦昕正背着画板，坐上了去苏州的高铁。车窗外的风景飞速后退，她摊开速写本，在第一页画下了一棵枝繁叶茂的香樟树，树下站着两个穿着校服的少年少女，像极了她和哥哥。
这个夏天，风正沿着不同的方向吹去，带着两个年轻的梦想，奔向各自的远方。但他们都知道，无论走多远，身后总有一盏灯为自己亮着，总有一个家在等着自己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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