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病一场，像是把苏晚晚的骨头抽出来又重新塞了回去。身体虚软，脑子却前所未有的清明。
这天下午，李婶提着个豁了口的篮子，鬼鬼祟祟地探进院门。
“晚晚啊，身子好些了没？”
苏晚晚正坐在院里，手里拿着根针，对着一块布头发呆。听到声音，她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好多了。李婶有事？”
李婶挪动着碎步凑过来，压低了声音，那张布满褶子的脸上写满了说书人般的兴奋和神秘。
“哎哟我的老天爷。你是不知道，王家，彻底完咯！”
她说话时唾沫横飞，眼睛放光。
“王大虎不是没了吗。他那个老娘，王婆子，当天就瘫了。躺在床上，汤水不进，就那么干嚎。家里那几亩破地，没人管，草长得比人还高。”
苏晚晚手里的针线活没停，只是嗯了一声，示意她继续。
李婶见她反应平淡，像是最好的听客，说得更起劲了。
“这人啊，就是墙倒众人推。以前王大虎在的时候，谁敢放个屁？现在他一死，好家伙。东家说王家占了他家地界，西家说王大虎欠了他家钱。一窝蜂全涌上去了。搬粮食的搬粮食，牵牲口的牵牲口。那门槛都快被踏平了！”
李婶一拍大腿，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压下，做贼似的四下张望一圈。
“最绝的是什么你知道不？王婆子就那么眼睁睁看着，动也动不了，骂也骂不出声。就那么看着家被一点点搬空。前儿个，有人闻着味儿不对，踹门进去一看…啧啧。”
李婶摇着头，脸上是一种混杂着恐惧和痛快的古怪表情。“人都臭了。硬邦邦躺在床上，眼睛还瞪着房梁呢。听说是活活饿死的…你说这叫什么？报应啊！”
苏晚晚的针，轻轻扎进了指腹。一点血珠渗出来，她像是没感觉，只是把手指放进嘴里吮了吮，然后继续穿针引线。
院子里很静。只有李婶一个人的声音在回响。
“现在好了。村里可算是清净了。那一家子祸害，总算是绝了根。晚晚啊，你这可是苦尽甘来。嫁了个好相公，这日子…啧啧，真是掉进福窝里了。”李婶羡慕地看着苏晚晚，又看看这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院子。
苏晚晚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她抬起眼，看着李婶。
“是吗。”
她轻轻说了两个字。
李婶被她看得一愣。那眼神太平静了，平静得像一口深井，看不到底。她忽然觉得脖子后面有点发凉，后面的话一下子就卡在了喉咙里。
“啊…是…是啊。我…我就是过来看看你。你好好歇着，我就先回去了。”李婶找了个借口，慌慌张张地提着她的破篮子，几乎是落荒而逃。
院子，又恢复了安静。
苏晚晚低下头，看着手里的那块布。那是叶孤城给她的那匹湖蓝色丝绸裁下来的边角料。
王家完了。
那个曾经把她逼到绝路的村霸，那个让她夜夜做噩梦的家庭，就这么无声无息地，从这个世界上，被抹掉了。
尘埃落定。
她没有感觉到任何喜悦，也没有任何解脱。
心中一片空旷，像一场大雪过后的荒原。
她知道这一切是谁做的。
那个男人，用一种她无法理解，也无法抗拒的方式，为她扫清了最后一个外部的障碍。
从一个任人欺凌的孤女，到一个可以对仇家败落无动于衷的叶夫人。
这中间的距离，不过就是隔了一个叶孤城。
他用最温柔的手段，行使着最残忍的掌控。
他给了她安稳。也给了她一个更华丽，更坚固的囚笼。
这份依赖，像藤蔓，紧紧缠绕着她的心脏，让她喘不过气。
她提醒自己。
苏晚晚，你不能就这么算了。
你从那个996的格子间里逃出来，不是为了换一个古代版的牢笼。
哪怕这个牢笼，有一个英俊到不像话的狱卒。
她慢慢站起身，走到后院那片黑土地前。
她蹲下身，像过去的每一天一样，用手指轻轻拂过地面。
跑。
这个念头，在王家彻底败落的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无比坚定。
它不再是绝境中的一个渺茫希望。
它成了她活着的，唯一的目标。
去一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
一个没有叶孤城的地方。
过那种，可以睡到自然醒，可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可以无所事事发呆一整天，也不用担心背后有一双眼睛在凝视着你的生活。
那才是她苏晚晚，该过的日子。
…
傍晚，叶孤城回来了。
他似乎心情不错，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手里提着一个油纸包。
“今天镇上新开了一家糕点铺子，我瞧着还不错，给你带了些。”
他把油纸包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是几块精致的桂花糕，散发着甜腻的香气。
苏晚晚走过去，低声说：“谢谢相公。”
晚饭依旧沉默。
苏晚晚给他盛了饭，布了菜。自己则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喝着粥。
“李婶今天来过了？”叶孤城突然开口。
苏晚晚握着勺子的手顿了一下。
“嗯。送了些菜过来。”她撒了个谎。
“是吗。”叶孤城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我回来时，看她走得挺急。”
苏晚晚的心提了起来。
“她…家里还有事。”
叶孤城没再追问。他夹起一块青菜，慢条斯理地吃着。
饭桌上的气氛，压抑得让人想逃。
过了许久，他像是随口提起。
“村里，现在安静多了。”
苏晚晚感觉自己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停滞了。
她抬起头，看向他。
烛光摇曳，在他俊美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的眼神，漆黑如墨，静静地看着她，像是在欣赏一件他亲手雕琢的艺术品。
苏晚晚忽然就明白了。
他什么都察觉到了。李婶的到来，她们的对话，她此刻内心的惊涛骇浪。
他就是故意的。
用这种云淡风轻的语气，提醒她，她的安稳，是谁赐予的。
一股巨大的屈辱和愤怒，混杂着深入骨髓的恐惧，猛地冲上她的头顶。
她这些天辛苦维持的温顺面具，几乎就要当场碎裂。
可她没有。
她看着他，然后，慢慢地，扯出了一个笑容。
那笑容很浅，却真实。
“是啊。”她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愉悦。
“多亏了相公。”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某种僵持的局面。
叶孤城眼中的审视，慢慢褪去，染上了一层真实的笑意。
他似乎对她的回答，非常满意。
“喜欢吗？”他问。
苏晚晚毫不犹豫地点头。
“喜欢。”
她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
“我喜欢现在这样安静的日子。”
没有了王大虎的骚扰，没有了村里人的指指点点。
多好。
叶孤城的笑意更深了。他站起身，走到她身边，伸手，将她耳边的一缕碎发，捋到耳后。
他的指尖冰凉，触碰到她的皮肤，激起一阵战栗。
“你喜欢就好。”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像情人间最亲密的呢喃。
“以后，都会这么安静的。”
苏晚晚僵硬地坐在那里，任由他的手指，在她的脸颊上，轻轻滑过。
她的大脑，疯狂地叫嚣着。
骗子。
魔鬼。
她却在对他微笑。
她忽然觉得，自己过去那些飙演技的时刻，都太小儿科了。
真正的演技，不是浮夸的表情，不是戏剧性的动作。
而是你明明恨不得杀了他，却能对着他，笑得温顺而甜蜜。
你明明怕得要死，却能直视着他的眼睛，告诉他，我喜欢你为我打造的这一切。
这一刻，苏晚晚感觉自己，好像入门了。
饭后，叶孤城去看书。
苏晚晚收拾了碗筷，走进厨房。
她没有立刻开始清洗。
她站在水盆前，看着水中自己那张模糊的脸。
那张脸上，还带着一丝僵硬的，未褪尽的笑容。
她慢慢地，把手伸进冰冷的水里。
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一路蔓延到心脏。
让她瞬间清醒。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苏晚晚，别怕。
不就是演戏吗。
你一个在职场混了那么多年的社畜，什么牛鬼蛇神没见过。
论演技，论装孙子，谁怕谁啊。
你想看我当一只温顺的金丝雀？
好啊。
我就演给你看。
演到你对我深信不疑。
演到你对我放下所有的戒备。
然后，在你最想不到的时候，给你最致命的一击。
她从水里抽出手，胡乱在围裙上擦了擦。
然后，她端起桌上那个油纸包，走进了房间。
叶孤城正靠在床头看书。
苏晚晚走到床边，把油纸包递到他面前。
“相公，吃点心。”
叶孤城从书卷中抬起头，有些意外地看着她。
苏晚晚冲他笑了笑，那笑容，比外面的月光还要温柔。
她捻起一块桂花糕，小心翼翼地，送到了他的嘴边。
“我喂你。”
她的声音，又软又甜。
叶孤生看着她，眸色一点点变深，像晕开的浓墨。
他没有说话，只是张开嘴，将那块桂花糕，连同她沾了些许糕点碎屑的指尖，一起含了进去。
温热湿滑的触感，让苏晚晚的身体，猛地一颤。
她想抽回手。
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拉进了怀里。
书从他的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晚晚…”
他在她耳边，用一种沙哑到极致的声音，念出她的名字。
“你今天…很不一样。”
苏晚晚闭上眼睛，双手，慢慢地，环上了他的脖子。
“相公不喜欢吗？”
回答她的，是一个铺天盖地，带着浓烈占有欲的，吻。
夜，还很长。
苏晚晚躺在他身边，听着他平稳悠长的呼吸声。
她没有睡。
她的眼睛，在黑暗中，睁得雪亮。
她感觉不到身体的酸痛，也感觉不到被掌控的屈辱。
她的脑子里，只剩下后院那片黑色的土地。
还有土地下面，那些承载了她所有希望的，小小的种子。
快一点。
再快一点。
发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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