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宁静，如同覆在古井上的一层薄薄苔藓，看似完好，实则底下暗流从未停歇。沈清漪与朱宸瑄隐居的柳川镇，表面上依旧是那副小桥流水、吴侬软语的恬淡模样，但顾慎行布下的那张无形之网，却时刻感受着来自远方的、细微而执着的拉扯。
紫禁城，一处偏僻的宫苑。
此处虽不及万贵妃鼎盛时期那般煊赫，但依旧残留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脂粉香气与阴冷气息。一名在内廷有些年头、曾依附过万氏的管事太监，正躬身站在一位面容刻薄的老嬷嬷面前。这老嬷嬷，曾是万贵妃身边得力的宫女，虽主子已逝，但在宫中盘根错节的关系仍在。
“嬷嬷，江南那边……似乎有点影子了。”管事太监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蛇信般的嘶哑，“咱们安插在承运库的人，前些日子核验一批苏州织造进上的锦缎账目时，隐约听到押运的太监提过一嘴，说吴县地界有个深居简出的寡居夫人，带着个孩子，排场不大，但用的物件、身边跟着的人，瞧着不像是寻常乡绅门户，倒像是……像是宫里出去的规矩。”
老嬷嬷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是用长长的指甲拨弄着香炉里的灰烬：“一个寡妇，也值得你大惊小怪？”
“嬷嬷有所不知，”太监凑近一步，“奴婢派人细查了那批锦缎的流向，有几匹顶尖的苏绣，并未入宫，也未在市面上流通，去处……似乎就指向了那吴县。而且，陛下近些年，对江南的密折，似乎格外关注，尤其是……涉及孩童教化、地方安稳的。您还记得当年那个……突然‘病逝’的璇玑阁沈令史吗？”
老嬷嬷拨弄灰烬的手停了下来，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精光：“你是说……那个怀了龙种却不肯入宫，最后莫名其妙消失的女人？她没死？”
“奴婢不敢妄断，”太监垂下头，“只是，事有反常即为妖。而且，宁王那边，似乎也对江南颇有‘兴趣’，咱们若不动，只怕被人占了先机，或是……被那可能的孽种成了气候。”
老嬷嬷沉默良久，阴冷地道：“万娘娘虽薨，但咱们这些老人，也不能眼看着不明不白的血脉在外面逍遥。那就……派两个机灵点、面孔生的小崽子，去江南‘采买’些土仪。记住，只看，只听，不准问，更不准动手。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
与此同时，远在江西的宁王府邸，密室之中。
一位身着文士长衫、眼神却锐利如鹰的谋士，正向隐在阴影中的宁王禀报。
“王爷，京城传来消息，陛下对那陆明轩愈发倚重，春猎旧案虽已了结，但咱们在军中的几个暗桩，近来都被以各种理由调离了要害位置。朱见深……怕是从未真正放心过我们。”
阴影中传来一声冷哼。
谋士继续道：“属下以为，与其在京城与皇帝硬碰，不如另辟蹊径。当年春猎之事，功败垂成，皆因那突然冒出的璇玑阁女官沈清漪。此女事后莫名‘病逝’，实在可疑。属下动用了一条埋得很深的线，隐约查到，她可能并未死，而是隐匿于江南。若真如此，她手中或许掌握着对我们不利的证据，甚至……她本身，以及她可能生下的孩子，就可能是一个极好的‘筹码’或‘突破口’。若能掌控在手，无论是用以胁迫皇帝，还是他日……都是一步妙棋。”
“江南……”宁王的声音沙哑而缓慢，“皇帝的钱袋子，也是文风鼎盛之地。若在那里掀起些风浪，或找到能制约皇帝的东西，倒比在京城容易得多。你去安排，派人潜入江南，特别是苏州府一带，给本王细细地查！首要找到那个沈清漪，活要见人，死……也要验明正身！记住，要隐秘！”
柳川镇，河湾小院。
顾慎行接到了一份来自镇上“笔墨铺子”的急报。密信以特殊的药水书写，在烛火上微微烘烤才显现出字迹。
“近日有两股陌生暗探潜入苏州府。一股约两人，行事谨慎，似在打探富户女眷及孩童情况，手法像是宫里出来的；另一股约三四人，手段更为激进，正在排查数年前由京城迁入或购置产业的陌生户，背景疑与江西有关。”
顾慎行眼神一凛，立刻将消息告知了沈清漪。
“果然还是来了。”沈清漪放下手中正在给朱宸瑄讲解的《九州山川考》，脸上并无太多意外，只有一丝冰冷的了然，“万贵妃虽死，余毒未清。宁王更是贼心不改。他们如今都将目光投向了江南，投向了我们这里。”
“夫人放心，”顾慎行沉声道，“暗卫已盯住了那几人。他们目前如同无头苍蝇，尚未摸到柳川镇。即便摸来，这宅院内外也布置了数道暗哨和机关，定叫他们有来无回。”
沈清漪摇了摇头：“堵不如疏，杀之不尽，反而会打草惊蛇，引来更厉害的角色。我们要做的，是让他们‘确认’，这里没有什么‘沈清漪’，只有一位普通的、或许有些来历但绝无威胁的寡居夫人。”
她沉吟片刻，吩咐道：“让忠伯明日去市集，有意无意地透露，夫人原是京城某位获罪被褫夺爵位的闲散宗室之女，夫君早亡，家族败落，心灰意冷之下才来此隐居。再让‘顾先生’你，明日去县衙户房，以修缮房舍为由，重新登记一下户帖，坐实我们‘京城落魄宗室遗孀’的身份。要做得自然，像是不得已而为之。”
“妙计！”顾慎行眼中闪过赞许。主动提供一个看似合理、经得起推敲却又让人失去深究兴趣的身份，是应对探查的最佳方式。落魄宗室之女，这个身份既解释了为何气度不凡、用度不俗，又因其“获罪”、“败落”而失去了任何政治价值，足以让大部分探查者失去兴趣。
几天后，陆明轩的密信也经由特殊渠道送达。信中除了照例提及朝中一些重要人事变动、边关军情外，特意加了一段警示：
“宫中万氏旧人，近与尚宝监某人往来甚密，似在查阅旧年宫人档案，尤关注成化十年至十二年间病逝、归省之女官记录。江西宁王，近来于其封地频繁宴请江南士绅，其王府长史亦多次南下，名为采办，实所图不明。江南之地，恐已入多方彀中。望夫人慎之又慎，保重自身与瑄儿。若有需，可启动‘乙字’联络之法。”
沈清漪阅信，将信纸就着烛火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陆明轩的警告与顾慎行探查到的情况相互印证，说明她们母子的处境，比预想的还要微妙。皇帝虽然暗中支持，但显然并未（或许也无法）完全清除掉这些潜在的威胁。
她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正在顾慎行指导下，一招一式练习拳脚的朱宸瑄。孩子神情专注，小脸上满是认真，浑然不知在这宅院之外，正有多少双眼睛在黑暗中搜寻着他们的踪迹。
一股强烈的保护欲自心底涌起。她绝不允许任何人破坏她为儿子争取来的这片小小天地，绝不允许任何人将他和那个充满倾轧的牢笼再次联系起来。
“顾先生，”她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从明日起，宅院的警戒再提一级。所有送入宅中的食物、用品，需经三道查验。瑄儿的活动范围，暂时仅限于内院。另外……启动我们在江湖上的那条暗线，我要知道，除了宫里和宁王府，还有没有其他势力，在打听我们。”
“是，夫人！”顾慎行肃然领命。
江南的细雨依旧绵绵，润物无声。但在这片温婉的天空下，无形的较量已然展开。沈清漪知道，她必须比这些暗处的对手想得更远，布局得更深，才能在这不息暗流中，护住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珍宝，等待着他羽翼丰满，足以迎接真正风浪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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