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冬日，寒风似乎也带着等级，在巍峨的宫殿间穿梭时，都显得格外凛冽刺骨。万贵妃所居的安喜宫，却仿佛独立于这肃杀之外，殿内暖香馥郁，地龙烧得极旺，宫人们行走间皆是低眉顺眼，脚步轻悄，生怕惊扰了那位圣眷正隆的主子。
柳如烟凭借那点与万贵妃娘家的远亲关系，加之几分伶俐和刻意的逢迎，竟很快在安喜宫站稳了脚跟，成了贵妃身边一个说得上话的得力宫女。她本就心高气傲，如今背靠大树，更是将往日那点骄纵放大了十分。对于同期入宫、尤其是曾压她一头的沈清漪，她始终耿耿于怀。
这日，柳如烟替贵妃往司礼监送一份赏赐名单，回程时，故意绕道经过了位于皇宫西北角的璇玑阁。望着那僻静甚至有些萧索的宫苑，她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冷笑。沈清漪啊沈清漪，任凭你才学再好，如今不也只能窝在这等冷衙门里，与发霉的故纸堆为伍？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滋生。她如今是安喜宫的红人，打听点消息，敲打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才女”，岂不是易如反掌？也让沈清漪知道，在这宫里，光有才学，屁用没有！
她整了整身上比普通宫女更显精致的袄裙，扶了扶鬓边新得的珠花，昂首挺胸地走向璇玑阁。守门的侍卫认得她是安喜宫的人，不敢阻拦，通报后便放她入内。
沈清漪正在整理一批新送来的、关于各地藩王岁贡的密报，听到通报，心下微沉。柳如烟？她来做什么？无事不登三宝殿，更何况是如今风头正盛的柳如烟。
她与苏月明交换了一个警惕的眼神，放下手中的卷宗，迎了出去。
柳如烟已自行走入正堂，目光挑剔地扫过略显陈旧的摆设和堆积如山的卷宗，鼻翼微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仿佛嫌弃这里的“穷酸气”。
“柳姐姐今日怎么得空来此？”沈清漪上前，依礼微微一福，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柳如烟假意笑道：“哟，沈妹妹，多日不见，姐姐我甚是挂念。今日替贵妃娘娘办差，路过此地，想着妹妹在此处当值，便进来瞧瞧。”她目光在沈清漪素净的衣着上转了一圈，“妹妹这里……倒是清静。比不得我们安喜宫，整日里人来人往，忙得脚不沾地，连喝口茶的功夫都没有。”
话语中的炫耀之意，毫不掩饰。
苏月明在一旁听得直皱眉，强忍着没有出声。
沈清漪依旧淡然：“各司其职罢了。柳姐姐在贵妃娘娘跟前伺候，责任重大，自是辛苦。”
柳如烟见她油盐不进，便踱步到一张条案前，状似随意地拿起一份摊开的、关于漕运的旧档抄录（沈清漪刻意放在明面的普通文书），翻看了两眼，啧啧道：“妹妹每日便是与这些打交道？也真是难为妹妹了，满腹才学，却用来核对这些枯燥数字。”
她放下文书，话锋一转，压低了些声音，带着一丝探究：“不过，姐姐听说，你们这璇玑阁，虽说是整理档案，但有时候，也会经手一些……特别的文书？比如，各宫用度的核查？或是……某些大人物的风声？”她紧紧盯着沈清漪的眼睛，试图从中看出些什么。
这才是她真正的来意！打探消息，甚至是想抓住璇玑阁的什么把柄！
苏月明心头一紧，生怕沈清漪说错话。
沈清漪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与谨慎：“柳姐姐说笑了。璇玑阁职责所在，便是整理编纂历年旧档，以备查询。至于各宫用度，自有内府局和六局一司掌管，岂是我们可以置喙的？至于‘大人物风声’，”她摇摇头，语气带着一丝惶恐，“姐姐慎言，此等妄加揣测之语，奴婢等万万不敢听，更不敢言。若传扬出去，只怕会惹来祸端。”
她将问题推得一干二净，强调璇玑阁只是“整理旧档”，并点出妄议的危险性，既回答了问题，又堵住了柳如烟后续的试探。
柳如烟碰了个软钉子，脸色有些不好看，但仍不死心：“妹妹何必如此谨慎？你我同期入宫，情分不同旁人。姐姐我在贵妃娘娘面前还能说得上话，若妹妹这里有什么难处，或是……听到些什么有趣的消息，不妨与姐姐说说，或许姐姐能帮衬一二呢？”她试图以利诱之，拉近关系。
沈清漪心中警铃大作。柳如烟这是在公然引诱她泄露信息，其心可诛！她微微垂首，语气更加恭谨，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柳姐姐好意，妹妹心领了。只是宫规森严，璇玑阁更有阁规，奴婢等只知埋头做事，不敢窥探他事，更不敢妄传消息。姐姐在贵妃娘娘跟前伺候，更应谨言慎行，以免……徒惹是非，牵连娘娘清誉。”
她再次将“宫规”和“贵妃清誉”抬出来，如同一面盾牌，挡回了柳如烟的所有试探，甚至隐隐有反击之意。
柳如烟见她软硬不吃，句句在理，自己若再纠缠，反倒显得意图不良，且确实怕惹上“窥探机要”的嫌疑，毕竟璇玑阁隶属大理寺，名义上还是外朝机构。她脸上那点假笑终于维持不住，冷哼一声：“既然妹妹如此恪守规矩，那便罢了。只望妹妹在这清冷之地，好自为之，莫要辜负了这身‘才华’才是！”
语带讥讽地说完，柳如烟拂袖而去，背影带着一股悻悻之色。
苏月明这才松了口气，拍着胸口道：“吓死我了！她这分明是来找茬的！清漪，你应对得太好了！”
沈清漪却没有丝毫放松。她走到窗边，看着柳如烟消失在宫巷尽头，目光沉静如水。柳如烟今日之举，绝非一时兴起，其背后，未必没有安喜宫那位主人的默许甚至纵容。万贵妃的阴影，已然开始向这僻静的璇玑阁蔓延。
她转身回到条案前，铺开一张素笺，提笔蘸墨。
“清漪，你做什么？”苏月明不解。
“记录。”沈清漪头也未抬，笔下已开始书写，“成化十二年冬，十一月十五，未时三刻，安喜宫宫女柳如烟（原同期淑女）至璇玑阁，借叙旧之名，盘问阁中职司，打探各宫消息及‘特别文书’，意图不明。奴婢依规应对，未泄露分毫。疑其受指使或借安喜宫势窥探机要。”
她将时间、人物、经过、对话要点、自己的应对以及初步判断，清晰扼要地记录下来。这不是私人笔记，而是需要呈报的情报。
“你要报给陆大人？”苏月明惊讶。
“嗯。”沈清漪吹干墨迹，将纸笺小心折好，“柳如烟代表的是安喜宫，她今日之举，已非私人恩怨，而是涉及贵妃势力对璇玑阁的试探。此事可大可小，必须让陆大人知晓。我们身处其位，不仅要能分析外朝密报，更需警惕来自宫闱内部的暗流。”
她将记录好的纸条封入一个标有“急”字的普通文书袋中，交由赵文书按特殊渠道即刻送呈陆明轩。
做完这一切，沈清漪才轻轻吐出一口气。她知道，这只是开始。随着她在璇玑阁日益深入，接触的机密越多，来自各方的关注、拉拢、乃至敌意，只会更多。柳如烟不过是一枚被推上前台的小卒子。
万贵妃的阴影已然笼罩而下，而她，必须在这阴影的缝隙中，找到立足之地，乃至……破影而出的机会。这宫里的棋局，越来越复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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