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二十三年,春末。
京城,永嘉侯府。
虽顶着世袭武安侯的爵位,府邸的朱漆大门却已斑驳,门前石狮亦显沧桑。府内仆役稀疏,唯有几株老海棠,依旧在暮春的风里,拼力绽放着最后的秾艳。
林惊澜斜倚在院中凉亭的阑干上,一袭半旧不新的青衫,手里把玩着一支玉笛。他身长八尺,猿臂蜂腰,即便这般懒散姿态,也难掩骨子里的英挺之气。面如冠玉,五官俊朗非凡,尤其那双眸子,开阖间似朗星闪烁,又似深潭般邃邈,偶尔掠过一丝与这浪荡公子表象不符的锐利与沉静。
“少爷,少爷!”书童墨竹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不好了,坊间都在传,说您……您不敢去今日在澄心园举办的‘海棠诗会’,怕在苏大家面前露了怯!”
林惊澜嘴角勾起一抹慵懒的笑意,将那玉笛在指间转了个圈:“苏大家?可是已故镇北大将军的未亡人,苏云裳?”
“正是正是!”墨竹急道,“这诗会虽由几位翰林清流发起,但苏大家乃是已故大将军遗孀,地位超然,若能得她一言褒奖,在京城士林中立时便能声名鹊起。可若不去,只怕……只怕这‘纨绔无能’的名头,就更坐实了!”
“坐实便坐实了,有何不好?”林惊澜浑不在意,目光投向庭外悠远的天空,“树大招风,如今这京城,暗流汹涌,做个富贵闲人,未必不是福气。”
话虽如此,他脑海中却浮现起昨夜柳如烟遣人送来的密信。信中提到,这次诗会,看似风雅,实则是朝中几位大佬借此观察京中年轻子弟,尤其是他们这些勋贵之后。更有风声,北疆近来不太平,鞑静部落屡有异动,朝廷或有用兵之意……
“罢了,”林惊澜站起身,整了整衣袍,“终日困在这方寸之地,也甚是无趣。便去瞧瞧这‘海棠诗会’,是何等光景。”
澄心园内,曲水流觞,海棠似锦。
一众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儿和文士聚集于此,或吟哦,或谈笑,目光却都不由自主地瞥向水榭中央,那位素衣如雪的女子。
苏云裳。
她不过二十三四年纪,梳着端庄的妇人髻,仅簪一支素银簪子,身着一袭月白绫裙,外罩浅碧比甲。容颜并非绝艳,却清丽难言,眉宇间蕴着一股书卷气的娴雅,又因经历丧夫之痛,眸底深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婉与坚韧。她端坐那里,便如一朵静放的空谷幽兰,与周遭的浮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诗会已进行过半,佳作频出,却难有真正令人拍案叫绝之句。几位有意表现的勋贵子弟,如永昌伯世子、靖安侯次子等,所作诗词虽辞藻华丽,却难免堆砌之感,落入窠臼。
“听闻武安侯世子林惊澜也来了?”不知谁低声说了一句。
众人的目光顿时投向园门处。只见林惊澜缓步而入,青衫落拓,却步履从容,气度清华,瞬间将不少锦衣公子比了下去。
“他来作甚?一个破落户,也懂诗词?”
“听闻终日流连勾栏瓦舍,能有什么真才实学?”
“怕是来凑个热闹,贻笑大方罢了。”
窃窃私语声传入耳中,林惊澜恍若未闻,目光与苏云裳对上,微微颔首致意。苏云裳亦轻轻回礼,眸中闪过一丝好奇。这位名声在外的落魄侯爷,她略有耳闻,今日一见,倒是与传闻中的浪荡形象颇有不同。
这时,主持诗会的李翰林笑道:“惊澜世侄来得正好,今日以‘海棠’为题,诸位皆已赋诗,世侄可愿一展才华,让我等品评?”
话中带着几分考校,甚至隐隐的轻视。
林惊澜也不推辞,走到案前,略一沉吟。他想起家道中落,父母早亡的孤寂;想起寄人篱下,韬光养晦的隐忍;想起这看似承平,实则内忧外患的天下;更想起眼前这虽处繁华,内心却如这暮春海棠般寂寥的未亡人。
他提笔蘸墨,笔走龙蛇,一挥而就。
《咏海棠》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诗成,满园寂静。
前两句写海棠之娇艳与赏花人之痴迷,已是意境空灵优美。后两句奇峰突起,以“只恐花睡”的拟人妙想,和“烧高烛照红妆”的痴绝举动,将惜花、爱花之情抒写到极致,缠绵悱恻,却又透着一股不愿美好事物消逝的执着与力量。
这哪里是寻常咏物诗?分明是借海棠寄寓了深沉的人生感慨与情思。
苏云裳轻轻将诗句又念了一遍,尤其是“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眸光微动,心底那根柔软的弦似被拨动。她抬眸看向林惊澜,见他神色平静,并无半分得意,那深邃的眼眸中,竟似有与她相似的,对易逝美好的怜惜与守护之意。
“好!好诗!”李翰林率先击节赞叹,“意境高远,情致深婉,堪称绝唱!”
方才那些议论纷纷的公子哥们,此刻面面相觑,脸上火辣辣的,再也说不出讥讽之语。
诗会气氛为之一变。林惊澜瞬间成为焦点,不少人上前攀谈。他却应对得体,不卑不亢,言谈间对经史子集、时政策论皆有独到见解,令几位在场的清流官员也暗自点头。
苏云裳隔着人群,静静观察着他。她敏锐地感觉到,这位年轻的侯爷,绝非池中之物。他的才华,他的气度,乃至他偶尔流露出的、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锋芒,都让她心生探究之意。
诗会散后,夕阳西下。
林惊澜婉拒了几位公子同游的邀请,独自一人沿着御河畔缓步而行。正思索着今日在诗会上听到的关于北疆的零星消息,忽闻前方小巷传来女子惊呼与男子猥琐的调笑声。
他眉头微蹙,快步走近。只见几名衣着华丽的纨绔,正围住一名抱着琵琶、做乐伎打扮的少女,动手动脚。那少女容颜秀丽,此刻吓得脸色发白,眼中含泪。
“住手。”林惊澜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威势。
那几个纨绔回头,见是他,先是一愣,随即哄笑起来。
“我道是谁,原来是林大才子?怎么,诗会出了风头,便想来管爷们的闲事?”为首的是吏部侍郎家的公子,素来嚣张。
林惊澜目光扫过那惊恐的少女,又看向那几个纨绔,眼神渐冷:“光天化日,天子脚下,欺凌弱女,尔等眼中还有王法吗?”
“王法?哈哈,在这京城,爷就是王法!”那侍郎公子狞笑一声,挥手示意手下,“给这小子松松筋骨,让他知道多管闲事的下场!”
两名恶仆扑了上来。林惊澜身形不动,待两人近身,左手闪电般探出,扣住一人手腕,微一用力,那人便惨叫着手臂脱臼。同时右腿如鞭扫出,另一人直接倒飞出去,撞在墙上,昏死过去。动作干净利落,迅若惊雷。
那侍郎公子惊呆了,他没想到这看似文弱的侯爷,身手竟如此厉害。
林惊澜一步步逼近,目光如刀:“滚。再让我见到你们行恶,断的就不只是手臂了。”
那几人被他气势所慑,连滚带爬地扶起同伴,狼狈逃窜,连句狠话都没敢留下。
林惊澜走到那少女面前,温和道:“姑娘,没事了。快回去吧。”
那少女惊魂甫定,连忙跪下磕头:“多谢恩公救命之恩!小女……小女是倚红楼的人,恩公日后若有差遣,小女万死不辞!”
倚红楼?林惊澜心中一动,是柳如烟的地方。
他扶起少女,淡淡道:“举手之劳,不必挂怀。路上小心。”说完,转身离去,青衫背影在夕阳余晖中,显得格外挺拔孤峭。
少女望着他远去的方向,眼中满是感激与崇拜,紧紧抱住了怀中的琵琶。
远处,一辆看似普通的青幔马车静静停着。车帘微掀,露出一双明媚妖娆却又洞察世情的眼眸,将方才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正是倚红楼的幕后东家,柳如烟。她唇角弯起一抹玩味的笑意,低声自语:“林惊澜……文武双全,侠义心肠?有意思。这京城的水,看来要因你而动了……”
车帘落下,马车悄无声息地驶离,仿佛从未出现过。
林惊澜走在回府的路上,心中澄明。他知道,今日诗会一鸣惊人,又出手教训了纨绔,麻烦与机遇,都将接踵而至。潜龙在渊,终有腾空之日。而这苏云裳、柳如烟,或许就是他撬动这盘死局的第一根杠杆。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武安侯府的书房内,灯烛亮起。林惊澜摊开一张北疆舆图,目光变得锐利而深沉。属于他的时代,正悄然拉开序幕。
喜欢山河红颜赋请大家收藏:(m.tcxiaoshuo.com)山河红颜赋天才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