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青的册子，越来越厚了。
粗糙的草纸上，挤满了歪斜的字迹和只有她自己才懂的符号。她不再只满足于听和记，开始学着去看那些诉说者的眼睛。刘三的眼睛是空的，像两口枯井；沈文澜姐姐的眼睛里烧着不肯熄灭的火苗；老鱼头的眼睛则浑浊得像河底的水，什么都藏着，又什么都看不清。
这天，老鱼头没在码头补网。他的小渔船孤零零地拴在木桩上，随着水波晃荡。岸上围着几个人，正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老鱼头昨儿夜里捞网，捞着个‘大家伙’！”
“啥东西？总不能是条龙王爷吧？”
“比那还瘆人！是一根老长老长的木头，黑得跟炭似的，上面还带着锈铁钉，看着……像条大船的骨头！”
“船的骨头？”
“可不是嘛！老鱼头当时脸就白了，没敢往岸上拖，又给推回河里去了。说是那东西邪性，碰了要倒大霉。”
阿青站在人群外围，心里一动。船的骨头。她想起了赵老头要找的“镇河母船”。
她没在码头多待，转身往镇子外面走。她知道老鱼头除了码头，偶尔还会去镇外上游一点的那个小河湾下网，那里水缓，鱼多。
小河湾藏在芦苇丛后面，很僻静。老鱼头果然在这里，正坐在岸边一块大石头上，对着河水发呆。旱烟袋拿在手里，却没点。他那条小渔船靠在岸边，船底的水痕还没干。
阿青走过去，没说话，挨着石头边坐下。
老鱼头瞥了她一眼，没赶她。两人沉默地看着河面。阳光照在水上，泛着细碎的金光，看不出底下藏着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老鱼头才哑着嗓子开口，像是自言自语：“有些东西，就不该捞上来。”
“是……船的骨头吗？”阿青轻声问。
老鱼头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深深看了阿青一眼：“你个小丫头，知道啥叫船的骨头？”
阿青从怀里掏出那本册子，翻到记着“镇河母船”的那一页，递给老鱼头看。
老鱼头不认识几个字，但“镇河母船”那几个字写得大，他盯着看了半晌，脸上的皱纹像是又深了几分。他把册子推回给阿青，重重叹了口气。
“那就是块烂木头，泡了多少年了，早没魂了。”他语气有些烦躁，像是在说服自己。
“赵爷爷在找它。”阿青说。
“找个屁！”老鱼头突然有些激动，声音也大了些，“找到能咋样？还能让它再浮起来跑船？沉下去的东西，就让它安安生生待在底下！捞上来，除了惹一身腥臊，还能有啥？”
他猛地把旱烟袋塞进嘴里，掏出火镰打火，手却有点抖，打了几次都没点着。
阿青看着他，忽然问：“您怕它？”
老鱼头点烟的手停住了。他抬起头，望向河中心，眼神飘得远远的，像是穿过了几十年光阴。
“那不是条好船。”他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古老的寒意，“老人们传下来的话，那船……吃人。”
“吃人？”
“嗯。”老鱼头终于点着了烟，狠狠吸了一口，烟雾模糊了他沧桑的脸，“不是真的张嘴吃。是说它邪性，沾上它的人，运道都不好。当年造它的工匠，疯了一个，死了一个。第一个驾它的老舵把子，没过三个月，连人带船撞了暗礁，尸骨无存。后来接手的，也没几个得善终。都说那船的龙骨，用的是一棵长了百年的雷击木，招邪。”
阿青听着，心里有些发冷。她抱紧了怀里的册子。
“那它……怎么沉的？”
“说不清。”老鱼头摇摇头，“有的说是遭了天火，有的说是仇家寻衅，放了把火。反正是一夜之间，就没了。有人看见它烧得像根大火把，顺着水流往下漂，最后在哪沉的，没人说得准。我爹当年就在这河里跑船，他跟我说，离那船远点，它的魂还在河里，没散。”
他又吸了口烟，沉默下来。河湾里只有风吹芦苇的沙沙声。
阿青看着平静的河面，想象着一条燃烧的大船，在黑夜的河面上沉没的景象。那该是多大的火，多响的哭喊。
“赵爷爷说，那是老一辈的念想。”她轻声说。
“念想？”老鱼头嗤笑一声，带着苦涩，“是噩梦还差不多。忘了好，忘了干净。”
这时，芦苇丛另一边传来脚步声和人语声。听起来不止一个人。
“……勘测队说了，就这一带水底有大型障碍物，影响航道清理……”
“……得想办法弄上来，不然新码头没法建……”
声音渐近，是两个穿着灰色制服、戴着大盖帽的人，看样子是衙门里的人。他们看到老鱼头和阿青，愣了一下，其中一个高个子的开口问道：“老乡，听说这河湾里捞上来根大木头？”
老鱼头把烟袋锅在石头上磕了磕，站起身，佝偻着腰：“官爷，没影的事，就是块烂船板，我瞧着碍眼，又给推水里去了。”
“推水里去了？”高个子皱起眉，“在哪儿推的？指给我们看看。”
老鱼头浑浊的眼睛扫过那两个官差，又看了看他们手里拿着的卷起来的图纸，慢吞吞地指了指河心偏右的一处水域：“就那儿，沉得快，现在怕是早埋泥里了。”
两个官差对视一眼，走到水边张望。河水浑浊，什么也看不见。
“老家伙，你别糊弄我们。”另一个矮胖的官差语气不善，“上面催得紧，这段河道要疏通，碍事的东西都得清掉。”
“官爷，我一把老骨头，糊弄您干啥？”老鱼头陪着笑脸，“真就是块烂木头，不值当费劲。”
高个子官差没再理会老鱼头，拿出本子记了几笔，对同伴说：“标记一下，回头让勘测队带工具来探探。不管是烂木头还是沉船，都得弄明白。”
两人又盘问了老鱼头几句，没问出更多东西，便转身离开了。
等他们走远，老鱼头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忧虑。他重新坐下，望着河水发呆。
“他们要把它捞上来？”阿青问。
“看样子是躲不过了。”老鱼头喃喃道，“清河道，建新码头……这世道，变得快啊。”
阿青不明白建新码头和捞沉船有什么关系，但她能感觉到老鱼头的不安。那根“船的骨头”，似乎不仅仅是一块木头。
她翻开册子，在新的一页上，慢慢写下：河的骨头，老鱼头怕，衙门要捞。
写完了，她看着这行字。心里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随着那根将要被捞起的木头，也要从河底的淤泥里，被翻上来了。
她抬头看向运河上游的方向。墨守规离开时，也提到了“上游”和“铁路”。
这河，好像真的要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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