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的运河如一条疲惫的巨蟒,在丘陵间蜿蜒前行。河道在这里变得狭窄而曲折,两岸参天古樟的枝叶在空中交织成密不透风的穹顶,将天光滤成斑驳的碎金。盘根错节的树根如巨蟒般探入水中,在水面投下狰狞的倒影。陈渡手持竹篙,竹篙入水无声,他像一只警觉的水鸟,小心翼翼地避开水中潜伏的暗礁。船底不时传来令人心悸的摩擦声,每一次轻微的碰撞都让他的心跳漏掉半拍。
小栓的高烧时退时发,额头上总是覆着一层细密的冷汗。清醒时,他便抱着那个褪色的布娃娃,断断续续地哼着不知名的童谣,声音虚弱得像秋日的蝉鸣。这日清晨,朝霞还未染红天际,陈渡在替孩子擦拭额头时,无意间发现娃娃的衣襟内里用暗线绣着一行小字:绿鞋船娘,可托生死。针脚细密匀称,显然是精心绣制,每一个针脚都透着绣娘的心事。
晌午时分,烈日当空,他们在临河镇码头靠岸采买补给。米铺掌柜是个精瘦的中年人,一边拨弄着乌木算盘,一边不住瞟向对街的茶楼,眼神闪烁不定。客官从北边来?他压低嗓音,手指在米缸边缘不安地敲击,听说京城变天了,九门提督他......话音未落,茶楼里走出几个佩刀汉子,掌柜立即噤声,额头沁出细密汗珠,手中的算盘珠子啪嗒作响。
陈渡背着米袋返回时,目光敏锐地扫过码头。一个身着绿布鞋的船娘正在系缆,她的动作麻利而沉稳,仿佛与这河水打了一辈子交道。她约莫四十上下,发间一朵素白绢花在微风中轻颤,正将一竹篙湿衣晾在船头。其间混着一件未拆尽补子的官袍,犀牛图案在阳光下依稀可辨,仿佛在诉说着一个未完的故事。
大嫂讨碗水喝。陈渡递过布娃娃,声音平静如水。船娘的手猛地一颤,葫芦瓢地落在地上,清水洒了一地,在青石板上晕开一片深色。她凝视娃娃良久,指尖轻轻抚过那些熟悉的针脚,眼圈渐渐泛红,泪水在眼眶中打转:这针脚......是周家妹子的手艺。她绣的梅花,总是五瓣,从不偷工减料。
原来这冯嫂的夫君本是漕运文书,三年前因拒改账目被沉河灭口。她指向远处云雾缭绕的山谷,声音哽咽:那儿有个义庄,收留的都是苦命人。谷中炊烟袅袅,隐约传来织机作响,像是一首哀婉的挽歌。
当夜,他们寄宿在义庄。庄主是个独臂老镖师,跳动的火光映照着他空荡的袖管,袖口处露出狰狞的伤疤。赵三爷上月来过,留了句话——南米北雪,皆可染赤小栓困惑地眨眼,陈渡却想起父亲曾说:漕米掺沙,官盐兑灰,这世道什么清白都能玷污,唯有鲜血的颜色最是真切。
深夜,万籁俱寂,突然犬吠骤起,打破了夜的宁静。独臂镖师提着灯笼冲入房间,灯笼在风中摇晃,投下凌乱的光影:官兵查庄!后山快走!仓皇逃离时,陈渡瞥见山下火把如龙,马上军官正持画像比对——那画像上分明是他的面容,画师连他眉间的痣都勾勒得清清楚楚!
他们在山洞中藏至破晓,洞中寒气逼人,小栓的咳嗽声在洞壁间回荡。冯嫂送来干粮时,面色凝重,低声透露:茶楼说书的昨夜溺亡,说是失足。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耳语:可捞上来时,他手里紧攥着提督府的腰牌,指甲缝里都是淤泥。
陈渡忆起茶楼那些佩刀人,心头一紧。他翻开父亲的手札,羊皮纸已经泛黄,其中一页绘着运河全图,老鸹嘴险滩旁注着一行小字:浊清之水,于此分明。墨迹苍劲,仿佛蕴含着无限的深意。
三日后,他们抵达老鸹嘴。此处两岸峭壁如削,直插云霄,急流奔腾似沸,水声轰鸣震耳欲聋。岩壁上刻满遇难船工的名姓,字迹多被青苔侵蚀,如同时光留下的泪痕。一老翁独坐潭边垂钓,鱼篓却空空如也,钓线在急流中微微颤动。
等的是大鱼。老翁眯眼望天,鱼竿在急流中纹丝不动,这潭底有暗洞,专吞大货。忽提钓竿,钩上竟挂着个锈迹斑斑的铁匣,匣子上刻着模糊的龙纹。匣中账册湿透,纸张粘连,记录着各级官员的,最新一页九门提督名后,画着个血红的叉,像是用鲜血画就。
上游忽漂来数条空船,船身满是刀痕,像被巨兽撕咬过,船帆破烂如败絮。老翁叹息,声音苍凉:又是漕帮清门户。他指向远处悬崖,手指颤抖,那儿有个水洞,可通南直隶。洞中有暗流,需得小心。
水洞入口隐于瀑布之后,水声轰鸣,白练如虹。需潜水方能进入,陈渡令小栓紧抓船帮,独自潜入探路。洞壁青苔滑腻,水中漂浮着破碎的布条,像是遇难者的遗物,在暗流中如鬼魅般舞动。潜行约一炷香后,眼前豁然开朗,竟是处与世隔绝的河湾,湾中水波不兴,如一面巨大的镜子。
湾内停泊数船,船工正搬运沉重的木箱,箱子上贴着的标签,但搬动时发出的却是金属碰撞声。忽闻有人哼唱《叹五更》,调子与赵账房常哼的一般无二,婉转凄凉。循声望去,见一记账人背影酷似赵三,近看才知是个眉眼相似的青年,只是眼角多了几分风霜。
寻家父?青年苦笑,眼角细纹如刀刻,他上月已殁。临终前说,若见持娃娃者,便是可信之人。掀开舱板,底下兵器森然,刀锋在阴影中闪着寒光,这些本该送抗倭义军,如今......岸上骤起锣声,惊起一群水鸟,青年急塞来油布包:速交南直隶宋先生!他日在运河上见到画眉船,便是自己人。
返程时,天色突变,狂风卷着乌云压境。陈渡护着油布包蹲踞船头,忽见岸上官兵押解囚队经过。囚队中一女子抬头望来,竟是冯嫂。她微微摇头,镣铐轻叩三响——漕帮警示暗号。她的眼神复杂,既有警告,又有决绝。
油布包内是半枚虎符,青铜质地,与先前那半正成一对。符身细刻:霜降之日,清浊自分。想起明日即霜降,老翁曾说每年此时,老鸹嘴河水会暂清片刻,水底的秘密都会显现。
是夜,月黑风高,陈渡辗转难眠。子时将至,河上果有异动。数条黑影驾舟沉箱,月光偶尔从云缝中漏下,映出箱盖上的提督府烙印。一箱破裂,银元宝滚落水底,幽光森森如鬼火,在水草间闪烁。
小栓忽发梦呓,额头滚烫:红眼睛......在船上......好大的红眼睛......陈渡望向前方,浓雾中缓缓驶来巨舰,船首血红鸹眼狰狞可怖,仿佛活物。舰过处,河水泛起诡异血色,仿佛流淌的不是水,而是鲜血,腥气扑鼻。
破晓时分,东方既白,他在手札新页刻下: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今见覆舟者,非水之力,乃人之恶。刻刀在字上深深刻入,木屑纷飞如雪。远处传来官船锣声,新的追捕已然开始。晨雾中,他看见自己的倒影在水面晃动,渐渐与父亲的影子重叠,仿佛两代人的命运都融入了这滔滔河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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