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燕王府,寅时三刻。
烛火通明的书房内,赵珩毫无睡意。他面前的书案上,摊开放着三份并排的文书:最左边是林惊雪最新的凉州密报,中间是他安插在户部侍郎王璁府中眼线送来的日常监视记录,右边则是东南沿海暗桩汇总的船舶往来异常报告。
他的目光在三份文书间反复移动,修长的手指蘸着朱砂,在关键处圈点勾连。
凉州密报详细记述了“香饵”计划的实施过程、鬼面人盗图遁走、以及林惊雪对王璁名下商船的怀疑。随信附来的,还有那片带有暗红纹路的黑布残片,以及一小包用油纸仔细封好的烟雾弹灰烬。
赵珩拿起那片黑布,对着烛光细看。暗红色的纹路蜿蜒扭曲,似兽非兽,似符非符,透着一种原始的、蛮荒的凶戾之气,与中原任何纹饰风格都迥然不同。他唤来府中曾随船下过南洋的老供奉辨认。
“殿下,此纹……老朽确有印象。”老供奉眯着眼看了半晌,“约莫十年前,老朽在爪哇国曾见当地土人祭祀一尊凶神,其神像上的刻纹与此有五六分相似。据传,此神司掌灾火与兵燹,性情暴虐,其信徒常以血祭。”
“灾火与兵燹……祸斗。”赵珩低声念着林惊雪信中对那扶桑组织的称谓,眼神更冷了几分。他小心翼翼地收起布片,又看向那包灰烬。
府中擅毒的清客仔细查验后回禀:“殿下,此烟雾弹成分复杂,除硫磺、硝石、木炭等常见之物外,还混杂了数种罕见的海草灰烬,以及……微量的某种金石粉末,具体为何,需更精细的器皿方能分析。但其刺鼻腥臭,确与中原火药迥异,似掺入了腥秽之物以乱人嗅觉。”
海外凶神信仰,特制的异域火器。这一切都指向一个结论:林惊雪的判断无误,确有一股系统性的、带有异域色彩的势力在暗中活动,目标直指大宋军机。
而京城眼线的记录显示,王璁近几日频繁与几位来自泉州的商贾密会,其名下两条海船“福远号”与“顺昌号”本应于半月后例行出海前往高丽,却突然提前检修,补给速度异常加快。
东南沿海的报告则提到,三日前有一艘悬挂耽罗(济州岛)旗帜的中型商船在明州(宁波)靠岸,卸下一些普通货品后,于昨日悄然离港,去向不明。该船进港时吃水颇深,离港时却显得轻快,且船员举止间透着军伍之气。
三条线索如同三条溪流,在赵珩脑中汇聚成河。
“提前检修的船……突然离港的耽罗船……”他提笔,在“福远号”、“顺昌号”与耽罗船离港时间之间画了一条虚线,“是想接应什么?还是……要运送什么?”
一个计划在他心中迅速成型。他不能直接动王璁——没有确凿铁证,打草惊蛇反而会让他背后的萧景玄更加警惕。但他可以掐断这条线,让凉州的“香饵”,在海上就发挥作用。
“来人。”赵珩沉声唤道。
五日后,东海,舟山群岛以北海域。
浓雾弥漫,能见度不足百步。王璁名下的“福远号”正按照调整后的航线,悄然驶向预定的一片无名礁盘区。船长是王璁的心腹,知道此行名义上是“避风绕道”,实则是要在此处与一艘来自耽罗的船交接一批“特殊货物”。
“都打起精神!留意海面,看到任何船只踪影,立刻示警!”船长低声吩咐舵手和水手长。他心里也有些打鼓,这次行动透着古怪,东家要求绝对保密,连他这个船长都不知道要接的是什么。
雾更浓了。就在“福远号”缓缓接近礁盘区时,前方雾中突然出现了几点朦胧的灯光,随即,一艘比“福远号”大了近一倍的战船轮廓,如同巨鲸般破雾而出,横亘在前方航道上!船舷两侧,赫然可见整齐排列的弩炮!桅杆上飘扬的,是明州水师的旗帜!
“停船!巡检!”战船上传来威严的喝令,通过特制的铁皮喇叭,在雾海中回荡。
“福远号”船长大惊失色,水师怎会出现在这片偏僻水域?他强作镇定,示意减速,升起表明身份的商旗,一边忙不迭地迎上去解释:“军爷!小的是泉州正经商船‘福远号’,有正经关防文书,因避风偏了航路……”
水师战船靠拢,一名身着低级武官服色的校尉带人跳帮过来,面色冷峻:“奉明州督帅令,近日海上有可疑船只活动,劫掠商旅,所有过往船只,一律严查!关防、货单、船员名录,统统拿出来!”
船长连忙奉上文书。校尉仔细查验,又带人下舱粗略查看货物。舱内堆放着常见的丝绸、瓷器和茶叶,并无异状。
就在船长稍微松口气时,校尉的目光落在了货舱角落几个用油布盖得严严实实、与周围货箱规格明显不同的长条木箱上。
“这些是什么?”
“回军爷,是……是备用桅杆和船料。”船长额角见汗。
“备用船料?”校尉走上前,用刀鞘敲了敲木箱,声音沉闷。他示意手下:“打开看看。”
“军爷!这……这油布密封,打开怕受潮啊!”船长急忙阻拦。
校尉冷冷瞥了他一眼:“开箱!”
兵士上前,撬开箱盖。里面赫然是几捆用油纸包裹的、形似弩臂和复杂金属机括的物件!虽然做了些伪装,但明眼人一看便知绝非普通船料!
船长面如土色。校尉蹲下身,仔细查看这些机括,尤其关注连接处和簧片部位,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正是凉州密报中描述的、带有特定瑕疵的“神臂弩”部件!
“带走!连人带船,押回明州!”校尉起身,厉声下令。
“军爷!冤枉啊!小的不知情!这是东家让带的,说是……说是新式渔具样品!”船长嘶声喊冤。
校尉不为所动,心中却暗道:“燕王殿下料事如神。这‘渔具’,怕是专‘钓’海那边的大鱼吧。”他不知道的是,几乎在同一时间,另一艘水师战船也在附近海域,成功地“偶遇”并截查了那艘形迹可疑的耽罗船,从其船舱隐秘处搜出了类似的机括部件,以及少量那种特制的、带有海草灰和腥气的烟雾弹原料。
凉州放出的“香饵”,尚未离境,便已被悄然调包扣下。真正的、带有瑕疵的图纸和样品,此刻正安静地躺在明州水师的密库中。而几份经过高手仿制、瑕疵更为隐蔽也更为致命的“图纸”,则被巧妙地放回了原处。那耽罗船和“福远号”的船员,在惊恐与懵逼中,只记得自己遭遇了严厉但“常规”的水师巡检,货物被仔细检查后又“侥幸”发还。
海雾散去,两艘船怀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与任务的紧迫感,加速驶离。它们载着“完整无缺”的“货物”,向着扶桑的方向,也向着一个精心准备的陷阱,继续航去。
凉州学院,林惊雪很快接到了燕王府通过秘密渠道传来的消息。
“海上拦截成功,‘香饵’已替换,正向东而去。”短短一行字,却包含了巨大的信息量和默契。
林惊雪放下纸条,望向东南方,嘴角微扬。赵珩的动作比她预想的还要快、还要准。海上这一手“偷梁换柱”,不仅掐断了王璁直接运送证据的可能,更确保了有问题的“军械”能够“顺利”抵达目的地,可谓一石二鸟。
“将军,京城那边既然动了,我们这边是否也该有所动作?”沈墨问道,“王璁的船被查,虽然燕王殿下处理得巧妙,但难保不会引起萧景玄一党的警觉。伊斯玛仪这颗棋子……”
“伊斯玛仪现在比我们更害怕。”林惊雪走到窗前,看着远处校场上正在练习新式队列的学员,“扶桑人至今没有联系他,水师的‘例行检查’也可能通过其他渠道传到某些人耳中。他现在是惊弓之鸟,既怕扶桑人杀他灭口,也怕我们把他当成无用的弃子。”
她转过身,眼中闪动着算计的光芒:“是时候给他一条‘生路’,也给我们自己,再添一双眼睛了。”
当日下午,林惊雪再次“召见”了被软禁在驿馆的伊斯玛仪。与上次的摊牌不同,这次她屏退了左右,只留沈墨在侧,并让人给面色灰败、眼窝深陷的伊斯玛仪奉上了一杯热茶。
“伊斯玛仪先生,这几日,睡得可好?”林惊雪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
伊斯玛仪端着茶杯的手微微发抖,苦涩道:“院事大人何必明知故问。老朽如今是案板上的鱼肉……”
“案板上的鱼肉,也有被做成佳肴和弃之敝履的区别。”林惊雪打断他,目光如炬,“你为匪人所胁,情有可原。如今匪人似乎已将你抛弃,你的女儿依旧生死未卜。而本官这里,恰好知道一些你或许感兴趣的消息。”
伊斯玛仪猛地抬头,眼中迸发出希冀的光芒:“大人!您……您知道我女儿的下落?!”
“本官不知道具体地点。”林惊雪话锋一转,“但本官知道,谁有可能知道,以及,如何才有可能找到她。”
她缓缓道:“挟持你女儿,逼你前来窃密的,是扶桑‘祸斗’组织。与你接头的王璁王侍郎,是当朝萧相的门生。如今,你的任务看似‘完成’,‘祸斗’却对你置之不理,王侍郎的船也在海上被‘意外’检查……你觉得,对于知道你太多秘密的‘祸斗’和王侍郎背后的人来说,一个失去了作用、还可能成为隐患的你,会是什么下场?”
伊斯玛仪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冷汗涔涔而下。这个可能,他日夜恐惧,却不敢深想。
“想活命,想救你女儿,你只剩下一条路。”林惊雪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与本官合作。将你知道的关于‘祸斗’、关于王璅、关于他们之间联系的所有细节,无论巨细,全部说出来。然后,按照本官的安排行事。”
“我……我如何能信大人?”伊斯玛仪声音嘶哑。
“因为你没得选。”林惊雪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信我,你和你女儿尚有一线生机。不信,你很快就会发现,这驿馆,这凉州城,甚至这大宋,都没有你的容身之地。‘祸斗’能跨境绑人,本官……亦能跨境救人。前提是,你要有价值。”
漫长的沉默。烛火噼啪作响。
终于,伊斯玛仪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跪伏在地,额头触地:“老朽……愿为大人效命。只求大人,救救小女……”
林惊雪与沈墨交换了一个眼神。
“很好。”她重新坐下,“那么,先从你最熟悉的开始——将‘祸斗’与你联络的所有方式、地点、暗语,王璁那边与海外交易的所有隐秘渠道、账目疑点,你所知道的,关于那个‘鬼面首领’的一切传闻……事无巨细,都说出来。沈教官会记录。”
窗外,暮色渐合。一场针对隐藏在朝堂与海外阴影中的敌人的全面反击,随着伊斯玛仪的彻底倒戈,正式拉开了序幕。凉州与汴京,两把利剑,已遥指同一个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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