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帘收尽时,夏的蝉鸣正顺着青竹村的槐树爬满屋檐。
扎羊角辫的小女娃蹲在张婶脚边的模样,被外乡郎中的药箱铜环撞进视线。
他挑着缀满朱砂药标的木箱,原本只是想讨碗水喝,却见那不过七八岁的小娃正用肉乎乎的掌心覆在张婶腕上——腕间金纹若隐若现,像被晨露浸开的金线。
小丫头片子也学把脉?郎中嗤笑一声,药箱在青石板上磕出脆响。
他走南闯北二十年,最见不得这种拿博名声的把戏,上个月在西镇还撞见过装模作样的,结果连风寒和热症都分不清。
小女娃抬头,眼尾沾着槐叶的绿影:张婶的脉跳得急,是夜里又给孙子缝肚兜没睡好吧?
张婶拍着大腿直乐:哎呦真神了!
昨儿个灯油熬干了还剩半片荷叶边没绣完——
郎中的笑僵在嘴角。
他盯着小女娃掌心淡金的纹路,突然伸手按住自己心口:那你说说,我这心口疼得紧,是怎么个症候?
小女娃歪头,肉手覆上他手背。
金纹像被风吹散的星子,忽明忽暗半天竟没动静。
郎中松了口气,正要开口讥讽,却见小女娃眉心皱成小包子,另一只手闪电般扣住他手腕。
这一回,金纹如活过来的游龙,在掌心窜出六道浅痕。
郎中的后颈瞬间沁出冷汗。
那六道纹路,分明是他七岁那年,母亲咳血倒在土炕上时,他跪了半夜求遍药铺也没求到的六叶连——那味能吊半口气的药引,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过。
你心里藏着一个没救成的人。小女娃的声音像山涧淌过卵石,他走的时候,你连最后一口药都没喂上。
药箱落地。
郎中膝盖一软跪在泥里,二十年来压在胸口的闷痛突然决堤。
他想起母亲临终前还在摸他冻红的耳朵,说等开春娘给你做新棉鞋,想起药铺掌柜把他推出门时门上的铜环撞得他额头青肿,想起他发狠学医时立的誓——要让天下穷人都看得起病。
可后来他收诊金越来越高,总说攒够钱就开义铺,却连自己心里的窟窿都填不满。
听心人!张婶抹着眼泪喊,咱青竹村出听心人啦!
消息像长了翅膀。
日头偏西时,村东头王阿公的老寒腿、村西头李二嫂的胎气不稳,都被小女娃摸着手心说了个准。
而那外乡郎中没再挑着药箱走,他蹲在槐树下帮小女娃捡槐芽,说要跟着学怎么听人心跳。
与此同时,北境的静心堂正传来的一声。
三医官举着铁锤砸开最后一扇雕花门,木屑纷飞中,新立的无墙庐匾额被风掀起一角。
这里没有门,没有挂号处,晒干的断经草、止咳丸、去痛散全堆在青石板庭中,取药的人只需要在墙根的竹笺上写两笔——或是孙儿咳得睡不着,或是老妇眼昏看不见路。
好个无法无天!富商的鎏金扳指敲在药堆上,这是老子捐的药材,凭什么谁都能拿?他挥了挥手,身后八个家丁抄起扁担就要往竹篓里装。
第一脚刚踏进庭院,富商突然踉跄。
脚下的土地像活了,三株断经草地窜出来缠住他脚踝。
草叶上的脉络跳动如鼓,一下、两下、三下——他的呼吸竟跟着草叶的节奏慢了半拍。
你、你们快拉我——话音未落,眼前突然浮现无数画面:街角的小乞儿捂着发脓的伤口哭,破庙的老妇啃着发霉的炊饼咳血,他去年为了抢药田,让人打断了药农的腿......这些画面像潮水般涌来,压得他喘不过气。
再睁眼时,他已瘫在青石板上,额角的汗把团花缎子浸透。
七日后,富商抱着一箱金饰冲进贫巷。
他把金镯子套在病儿腕上,金叶子塞给老妇,嘴里反反复复念:我听见了......他们的心跳比我快,比我急,比我疼。
无墙庐的竹笺越积越高,取药的人不再说求您给副药,而是摸着心口说:我来还心。
千里外的荒野上,曾亲手烧毁医典的新医监首领正啃着苦涩的草根。
他的掌心原本刻着字,如今那字淡得像要融化,却浮出半株断经草的纹路。
夜风吹起他乱蓬蓬的头发,狼嚎声从灌木丛后传来。
他没逃,只是闭了眼——这具双手染满医典灰烬的身子,早该喂狼了。
狼的鼻息喷在他后颈。
他等着锋利的牙齿咬断喉管,却听见一声轻唤。
睁眼时,那匹灰狼正用鼻尖蹭他掌心的断经草纹路,绕着他转了三圈,最后消失在夜色里。
他盯着掌心,突然想起二十年前的焚书夜。
火焰舔着《千金方》的边角,他举着火把,看见殷璃站在火光照不到的阴影里。
她没骂他,没哭,只是望着跳动的火苗,像在听什么。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典籍里每一味药的心跳,是被他亲手掐断的医道脉搏。
这夜他第一次哭了,泪水把草叶砸出小坑。
次日清晨,他在山道边立了块木牌,用刀刻下此处可埋药灰。
第一天就有人来,抱着半本烧焦的《汤头歌诀》;第二天来的人捧着《本草图经》的残页;第三天,木牌下堆起了小小的坟包,每粒药灰里都藏着被大火吞掉的心跳。
极北冻土的冰棱还挂在悬崖上时,有个猎人背着兽皮袋往深山走。
他听说禁地的冰窟里长着能治寒症的,却没看见脚下的冰层正裂开蛛网状的细纹。
当他的刀尖挑开冰缝的刹那,一缕黑雾顺着伤口钻进血脉——那是被封禁百年的死脉毒,会让心跳像被冻住的溪流,慢慢凝固成冰。
猎人踉跄着栽进雪堆,手指无意识地抠进雪里。
他没看见,掌心里正浮出一线极淡的金纹,像要顺着血脉往心口爬......极北冻土的风像淬了刃,卷着雪粒子割在林氏脸上。
她跪在草席边,丈夫阿铁的脸白得像冻硬的羊皮,胸口的起伏细若游丝。
三天前他进山采雪参,刀尖挑开冰缝时黑雾窜进血脉,村医摇着头说:死脉毒冻住心脉,撑不过三日。
爹的手好凉。三岁的小铁蛋攥着阿铁发青的手指往嘴边哈气,涎水在草席上洇出浅痕。
林氏的眼泪早哭干了,她把儿子抱到阿铁胸口,颤抖的手按在孩子背上:蛋蛋,替爹多跳一会儿。
小铁蛋歪着脑袋,肉乎乎的掌心贴上父亲心口。
他不懂生死,只觉得娘的声音像冬夜里的火塘,暖得他想笑。
于是他伸出食指,在阿铁胸口轻轻划动——一下、两下、三下......数到第十二下时,草席突然剧烈震动。
阿铁地吐出一口黑血,黑血落地瞬间结出冰花。
林氏尖叫着去摸他的脉门,指尖触到的那刻,她整个人瘫坐在地——强而稳的跳动从腕间传来,像春溪破冰时的第一声脆响。
活了!
阿铁活了!她疯了似的撞开木门,雪粒子灌进来打在脸上,她却感觉不到冷。
村医背着药箱跌跌撞撞跑进来,刚搭上阿铁的手腕便瞪圆了眼:这脉......比我这把老骨头还稳当!他翻来覆去检查小铁蛋的掌心,干干净净没有金纹,怪了,没承心律的娃娃,怎会......
林氏望着儿子沾着黑血的指尖,突然想起阿铁昏迷前说的话:要是我没了,你得替我把蛋蛋的肚兜绣完,他最怕夜里凉。她又想起上个月隔壁王婶难产,阿铁冒雪去三十里外请稳婆;想起去年冬天,阿铁把最后半袋米塞给讨饭的老夫妇......那些被风吹散的善意,此刻全凝在小铁蛋肉乎乎的手心里。
与此同时,虚空中那缕残念正一寸寸消散。
喻渊原本涣散的神识突然一震,猎人苏醒的画面像闪电劈开混沌——小铁蛋划动的十二下,与殷璃当年为他渡气时的心跳频率分毫不差;林氏颤抖的掌心,与青竹村张婶摸小女娃脑袋时的温度如出一辙。
原来......他的残念在风中轻颤,她早把心跳种进了人间。最后一丝意识消散前,他看见千里外的青竹村,小女娃正蹲在槐树下教外乡郎中认药草,金纹在两人掌心交缠如蝶;北境的无墙庐里,富商正把金饰熔成药碾子,竹笺上的二字被风掀起,飘向更远的山岗。
秋来的时候,第一片梧桐叶落在青石板上。的一声,竟像极了婴儿的第一声啼哭。
张婶端着腌菜坛抬头,见屋檐下的铜铃正随着叶响轻晃——叮,咚,叮,咚,和着心跳的节奏。
她笑骂:这鬼天气,连叶子都成精了。可路过的人都没觉得奇怪,挑担的货郎哼起新调子:叶儿跳,心儿闹,春风早把医道捎。
娘,为什么树叶会跳?扎羊角辫的小女娃蹲在落叶堆里,捏着片枫叶贴在耳边。
她娘正往竹篓里装新摘的野菊,闻言弯腰刮了刮她鼻尖:因为它记得,有人曾用心跳救过世界。
她叫什么呀?
她不需要名字。妇人抬头望向山尖,风正掠过松涛,你听——风在替她呼吸。
冬至那天下着细雪。
老药师带着徒孙扫乱葬岗的雪,白胡子上沾着冰晶。爷爷,这里有字!小徒弟突然蹲下,冻红的手指戳着雪地。
老药师拂开积雪,见土中浮起微光,三个字像被泉水泡开的墨:医,从心。
谁写的?小徒弟仰起脸,睫毛上沾着雪粒。
老药师没说话,把他的小手按在雪地上。
片刻后,小徒弟突然睁圆眼睛:爷爷!
地底下在跳!
那是医道的心跳。老药师望着远山,断经草在雪地里冒出绿芽,叶脉间流转的微光,像极了当年殷璃替他治寒毒时,掌心金纹游走的模样。
风掠过草尖,传来细不可闻的低语:我走了,但你们的每一次共情,都是我的重生。
南境的春汛比往年来得早。
哑女阿桃牵着老黄牛往田里走,牛蹄踏碎冰壳的脆响里,她突然顿住脚步。
掌心贴着牛背的位置,有极淡的温热正顺着血脉往上爬——像谁的心跳,轻轻撞了她一下。
她低头望去,手背上什么都没有,可老黄牛却忽然地叫了一声,声线里带着说不出的欢喜。
阿桃歪了歪头,捡起田边的柳枝编了个草环套在牛颈上。
风掀起她的粗布裙角,远处传来孩童的嬉闹声。
她不知道,自己掌心那缕若有若无的温热,正随着春风,往更南的方向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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