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漫过虚海时,那道极细的光痕正伏在雾里,像条刚学会呼吸的幼龙。
它的纹路里浮着极淡的药香,随着雾丝飘向三十六城的方向。
殷璃站在虚海旧址,脚下的土地不再是从前的粗粝沙石,泛着青玉光泽的土壤裹住她的鞋尖,凉丝丝的,像浸了晨露的药根。
喻渊蹲下身,指尖刚触到生壤表面,一缕淡金神识便顺着指节渗了进去——这是他们从前探查地脉的惯常手段,可那神识才钻进土中三寸,便被轻轻推了出来,像被一双温软的手托着送回。
它不再认我们为主。喻渊垂眸,指腹还沾着生壤的湿气。
他声音轻得像落在药叶上的雨,眼底却浮起丝笑意——从前他们总被药路缠着要,如今倒像养了多年的小兽终于学会自己觅食。
殷璃没接话。
她望着那道光痕,袖中右手悄悄蜷起。
前世她曾割破掌心,将血滴入药路作为引;重生后每回药路动荡,掌心总像牵着根细弦,跟着一起颤。
可此刻她摊开手,掌纹里只有淡淡粉白,连半丝热意都无。
它不需要我了。她低笑一声,尾音却有些发颤。
风掀起她鬓角碎发,露出眼尾未干的泪渍——不是难过,是终于卸下重担的轻松。
前世她像个守着火种的人,生怕风大了吹灭,雨大了浇熄;如今才明白,真正的火早该烧进山林,烧出自己的方向。
看那边。喻渊突然抬手指向东方。
百里外的废弃药坊遗址上,十六岁的拾荒少年正扒拉着断墙下的碎瓦。
他瘦得像根竹枝,咳得肩头直颤——这肺痨跟了他三年,医监府的人说贱命不配吃药,早把他从医徒册上勾了名字。
的一声,少年的铁钩磕到块半埋地下的青石。
石面有道极细的缝,像被谁用针挑开的。
他刚要伸手去抠,那缝里突然窜出银线,地缠上他手腕。
鬼啊!少年惊得摔进泥里,拼命甩胳膊。
可那银线软得像蚕丝,越挣缠得越紧,他腕间却慢慢泛起暖热,像泡在刚熬好的参汤里。
更奇的是,咳了三年的肺突然不疼了,堵在喉咙里的腥气一声往下沉,脑海里竟冒出段口诀:寅时面东,吐黑如墨,毒尽气生。
他无意识跟着念了两遍,当晚便咳得床板直晃。
第一口黑痰吐在地上,像团凝了血的膏药;第七口痰里混着丝淡红,再咳时,胸腔里清得能听见自己心跳。
天没亮透,他摸黑爬到断墙前,手指沾着痰在墙上划——不是刻意要画,是手腕自己动的,画出条弯弯曲曲的线,像山间采药人走的小路。
等晨光照到墙根,那道刻痕突然地轻震。
墙缝里渗出银线,顺着刻痕爬进墙内,转眼没了踪影。
少年盯着自己干净的手腕,又摸了摸不再作痛的胸口,突然地哭出声——他终于明白,昨夜在梦里教他口诀的,不是鬼,是老天爷可怜他。
虚海里,殷璃的指尖突然发烫。
她闭眼凝神,神念顺着地脉蔓延开去,竟触到三十六道若有若无的光丝——北疆冰原的老兵在磨猎刀,刀背上凝着半枚丹纹;江南绣娘的绣花针绕着十字结,针脚里渗着淡红药汁;最西边的瞎眼老妇握着药锄,锄柄上刻满她念的朝饮露,暮沾霜......
都是被医统志筛掉的人。殷璃睁开眼时,眼底有光在跳。
前世《医统志》里明明白白写着:非宗门授箓者,不得承药息。那些没背景的穷医徒、犯了错的囚奴、哑了嗓子说不出医理的,早被正统医所扫进尘埃里。
它在绕开所有医所。喻渊站到她身侧,望着光痕延伸的方向,像是......在报复。
不是报复。殷璃伸手接住一缕雾丝,药香顺着指缝钻进肺里,是纠正。
从前的医道被锁在宗门金库里,可真正需要它的,是蹲在药庐外捡药渣的孩子,是跪在医监府门口求一剂救命药的妇人。
它现在走的路,才是该走的路。
话音刚落,远处突然传来极轻的声。
像是金属齿轮转动的响,又像是某种被封了多年的机关,终于挣开了锈。
喻渊的耳尖动了动,转身望向西南方向。
那里有片被雾遮住的山坳,从前是医监府的净脉所——专门用来碾碎不听话医徒的地方。
有人醒了。他低声说。
殷璃望着光痕继续延伸的方向,嘴角慢慢扬起。
她知道,等那些人发现药路不再受他们控制,等他们看见被他们踩进泥里的们,正捧着失传的医书笑出眼泪......
那才是真正的破局。
新医监的暗室里,青铜灯树晃出幽绿的光。
执事长攥着净脉仪的铜柄,指节发白——仪器上的星图本该是死板的金点,此刻却像被风吹散的萤火,正顺着七城方向飘成一条金线。
路在长脚。他喉咙发紧。
三个月前他们还在嘲笑那些说药路活了的疯话,直到昨夜西市的老妇用草叶止住了孙儿的咳血,直到今早东巷的乞儿在墙根画出了失传的《百毒解》。
启动锁灵网。他拍碎案头的玄铁令,把七城所有沾过药气的蝼蚁,全给我锁进净脉所!
子时三刻,七城的檐角挂上了银亮的网丝。
十二名执事踩着玄铁靴踏进西市,靴跟敲在青石板上,响得人心慌。
为首的张九刚要举起锁灵旗,突然觉得脚腕发沉——玄铁靴的后跟正渗出暗黄的锈水,像被谁泼了浓醋。
他娘的,这破靴子......他骂到一半僵住。
锈水顺着靴筒往上爬,在脚背上洇出暗红的斑,更可怕的是那些锈里竟钻出细白的根须,像饿疯了的虫,正往皮肉里钻。
他踉跄着摔倒,玄铁靴裂开,露出脚腕上盘结的根须。
根须顶端缀着米粒大的花苞,正是被医统志列为的断经草。
退!
退!副执事抽出佩刀要砍,刀背却突然发烫。
他这才发现所有人腰间的正统医牌都在冒热气——那枚刻着《医典》金文的玉牌,此刻正像块化掉的蜜蜡,金漆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地上便滋啦一声,长成寸许高的断经草。
净脉仪突然发出刺耳鸣叫。
执事长盯着跳动的星图,冷汗浸透中衣——那些被标记为非法触路者的光点不仅没熄灭,反而更亮了。
最亮的那簇,正端端指着他腰间的医牌。
是......是医牌在喂药路!他踉跄撞翻灯树,幽绿的火舌舔上案头的《医统志》,纸页瞬间蜷成灰,快烧了牌子!
快——
暗室的惨叫被夜风卷走时,殷璃正站在虚海旧址的药田里。
她指尖捏着枚空玉瓶,瓶口还沾着前世炼逆命丹时留下的焦痕。
试试它。她将玉瓶轻轻放在光痕必经的土埂上。
喻渊的神识扫过玉瓶,眉峰微挑:你从前总怕药路受污,现在倒主动送东西?
从前它是我的影子。殷璃望着晨雾里若隐若现的光痕,现在......我想知道,它是不是能做自己的主人。
次日破晓,殷璃掀开覆在玉瓶上的青布时,呼吸微顿。
玉瓶没像从前那样被药路吸走,瓶身内侧却凝着滴琥珀色的露,正顺着内壁缓缓滑落,在瓶底溅起细小的虹。
这不是你炼的。喻渊取来冰魄丝,轻轻引着露滴落入水晶镜。
镜中雾气翻涌,渐渐显出座灰扑扑的小镇——青石板路被雨水泡得发亮,穿粗布裙的盲女正蹲在墙根,舌尖轻轻舔过土粒。
九色药莲要种在腐叶土掺三分朱砂。盲女喃喃自语,指尖突然绽放出淡粉的光。
她身后的泥地里,竟真的钻出株青芽,转眼间抽枝展叶,开出九瓣颜色各异的花。
莲心处闪着金芒,仔细看竟是串数字——1037,正是殷璃前世被焚的《万毒验方》编号。
是她。殷璃的指尖重重按在镜沿,当年在焚书台下,我用障眼法换走了要被处决的小奴。
她眼睛......
被医监府刺瞎的。喻渊替她说完,可现在,她用舌头尝出土里的药气。他望着镜中莲心的数字,路脉在替你传书。
话音未落,窗外突然传来清越的鸣响。
殷璃掀开窗,正看见那道光痕像条银蛇,突然调转方向,逆着之前的轨迹往虚海旧址游来。
它在半空盘旋三匝,最后落在殷璃脚边,竟用微光拼出个古字——。
它要你重新开始。喻渊的声音低哑,但不是以医道至高者的身份。
虚海的土埂上,第一株断经草破土而出。
淡紫的花瓣托着露珠,每滴露珠里都映着不同的画面:穿破衣的乞儿捧着药书笑,裹孝服的妇人握着药锄哭,瞎眼的老卒用刀背刻丹纹......所有画面里,都有光粒从云端坠落,被仰起的双手稳稳接住。
该去南境荒原了。喻渊突然说。
他望着光痕延伸的方向,断经草王在那里扎根千年,或许能告诉我们,这条路要走到多远。
殷璃低头看向脚边的字,唇角扬起。
她解下腰间的医道至尊玉牌,轻轻放在断经草旁。
牌上的刻纹正慢慢淡去,像被谁温柔地擦去了旧故事。
她转身走向药田深处,去荒原,看它能长出什么新花样。
夜风掀起她的衣摆,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药香。
那是路脉在生长的味道,带着破茧时的疼,和抽芽时的痒。
喜欢以医破局请大家收藏:(m.tcxiaoshuo.com)以医破局天才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