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层裹着极光从头顶掠过的刹那,殷璃睫毛微颤。
她望着那团云翻涌的弧度——三簇细碎的卷边后拖一道长弧,像极了昨夜岛心泉跳动的节奏:三短一长。
三息归元。她低喃,指节无意识摩挲船桅。
前世在医尊殿习脉诊时,师傅总用竹板敲她手背,说脉有千形,唯三息定根。
此刻云团起伏的韵律,竟比当年她在百岁老人腕间摸到的归元脉更鲜活三分。
喻渊正将罗盘按在船舷测方位,闻言抬眼:你是说......
试试。殷璃截住他的话,掌心轻贴船桅。
一缕极淡的药息从指缝渗出,混着她常年浸在药罐里的草木香,顺着木质纹理钻进船身。
这是她独有的术——以自身为引,探外物之息。
变故来得极快。
整片云海突然震颤,像被无形的手拨弄的琴弦。
最靠近小舟的云团率先翻卷,竟顺着她的药息节奏,吐出一缕若有若无的气——清冽如晨露,绵长似山溪,正是她幼年在药谷学的采晨露诀。
那时她总贪睡,被药童阿福揪着耳朵去山顶接露水,师父说晨露的呼吸,是天地给医者的第一声问候。
玉......简!喻渊突然倒抽冷气。
他不知何时摸出随身玉简,此刻简身烫得惊人,表面浮起金纹,竟是从未见过的《天脉引》残篇:云行非风驱,乃地心问动。他指尖擦过那些流动的字,声音发颤,它在......把你的呼吸,织进天网。
殷璃望着翻涌的云,喉间发紧。
前世地牢里,她攥着最后半本医典,听着外面妖医惑世的骂声,以为这声要断在她血里了。
可此刻云在应,风在和,连船底的浪都跟着她的心跳打旋——原来医道从来不是锁在柜子里的死物。
黎明的天光漫上来时,云团突然疯狂聚拢。
先是东边的云撞向西边的云,接着南边的云卷着北边的云,最终在头顶凝成巨大的漩涡。
漩涡中心裂开一道细缝,不似雷电劈开的狰狞,倒像谁用金丝穿起千万个字,螺旋着往苍穹深处钻。
殷璃盯着那道缝,指腹轻轻抚过袖中硬物——是半支发簪残柄,青玉已碎成锯齿状,却还留着当年医尊殿药钟的刻痕。
前世她被押上刑场那日,药钟突然自鸣,钟声里裹着最后一株药种的清香。
她拼着被雷火灼穿经脉,用断经香引天火焚身,才把种子藏进发簪芯里。
要抛吗?喻渊不知何时站到她身侧,温热的掌心覆在她手背。
殷璃没说话,只是抬臂。
残簪离手的瞬间,云漩涡突然翻涌,竟像活物般卷住那截青玉,顺着字螺旋往上窜。
三息后,苍穹深处传来一声清鸣——悠远,清冽,带着药香的震颤,正是当年药钟飞升前最后一响。
它不是在开门。喻渊喉结滚动,是在接你未走完的路。
正午的风里裹着焦糊味时,百道金光划破天际。
封天图。殷璃眯眼辨认那些飞近的灵符。
新医监府成立那日,她在城墙上见过这符——说是集百家之力护天道,实则是当年诬陷她的老学究们新立的规矩。
此刻符阵在云缝前展开,金光大作,要将那道字螺旋生生弥合。
碰不得。喻渊刚要拉她躲,云缝里突然坠下银雨。
不是水。
每一滴银雨都裹着跳动的,像极了她诊脉时在病人腕间看到的气血流动。
第一滴落在符阵边缘,金光大颤;第二滴砸在符心,符文突然扭曲,竟像活物般自己起了脉——这里虚了,那里滞了,七处逻辑死结次第崩解。
喻渊捡起一片未完全消散的符纸,指尖发颤:这符理......是当年参你的奏疏原文。他翻转符纸,背面的银雨痕迹正顺着奏疏的字缝游走,天在替你平反......用你的医法。
殷璃望着云缝里依旧跳动的字,忽然伸手入袖。
竹管的凉意贴着掌心,里面是昨夜发簪融化时渗进船缝的金砂,和方才银雨落在船板上凝成的液滴。
她轻轻拔开竹塞,金尘与银液在管中相融,泛起淡金色的雾。
云缝里的字突然转得更快了,像在催促什么。
殷璃望着那团雾,又望了望喻渊。
他的眼睛里映着云光,和二十年前在药谷初遇时一样亮。
该送它们回家了。她低笑,指尖微微用力。
竹管在殷璃掌心沁出薄汗。
她垂眸望了眼管中交融的金雾银霭——那是昨夜发簪熔出的金砂,是方才银雨凝就的灵液,更是前世药钟最后一声清鸣里裹着的药种,在重生后的晨露与海风里攒下的,属于医道的呼吸。
呼——
气流从她唇间溢出的刹那,云团突然炸开震颤。
殷璃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震颤的频率不对。
不是方才三息归元的温稳,不是采晨露诀的清润,而是七下断续的抽颤,像将熄的烛火被风反复揉捻——是归烬诀。
那是前世她被押上刑场时,用最后一丝神识在雷火中默诵的诀。
那时她的经脉被灼成焦土,血沫糊住了眼,却在意识崩解前拼命将这串将死之息刻进药种:若医道真要断在此处,至少让后世知道,它曾如何挣扎着活过。
璃儿!喻渊的手掌重重扣住她的肩。
他不知何时解下了腰间的测脉盘,青铜盘面的二十八星宿纹正疯狂旋转,地脉在震!
云动的频率......和你当年心脉断时的残响分毫不差!
殷璃仰头。
整片云海正随着她的呼吸翻涌,最中央的漩涡裂成巨口,从中垂落一道光带。
那光不带灼热,不沾冷冽,细看竟全由米粒大的字编织而成——横折钩是未说尽的质疑,竖笔是刺破混沌的锋芒,每个字都在轻轻震颤,像在复述千年前医道初萌时,第一个医者指着病者腕间问为何跳的震颤。
看海。喻渊突然拽她转身。
船下的浪涌不再是无序的白,而是跟着光带的轨迹起伏:浪尖是字的起笔,浪谷是收势,连海底翻卷的暗礁都泛着幽光,礁石上的苔藓正顺着光带的纹路舒展——那是地脉的,是山的呼吸,是海的心跳,此刻全被光带串成一幅流动的图,图上写着四个金漆大字:天地共诊。
这是......殷璃的声音发涩。
你用医道的呼吸,给天地把了脉。喻渊指尖抚过测脉盘,盘底的水银突然凝成小蛇,顺着他的手腕爬上手臂,在他掌心蜷成字,当年那些老学究说医道是人间小技,可天地的脉,本就该由医者来问。
夜半时分,光带突然剧烈颤动。
殷璃正倚着船舷看光带里的字,忽见那些字突然散作星芒,在空中拼出万千影像——
西北的老医跪在雪地里,冰针刺入胸口引天雷,他的经脉被雷火灼得焦黑,却咧嘴笑着把断脉处的血抹在树皮上:谁说雷劫只能杀人?
南荒的少年抱着毒兽的尸体,刀尖剖开自己胸膛,取出烂成黑絮的心脏,又把毒兽内丹按进去,他的呼吸跟着林间虫鸣一起一伏:命是活的,凭什么不能换?
东海的渔妇坐在礁石上,用银剪绞下满头乌发,发梢系着断脉的手腕,潮声涨起时,她的血管突然鼓胀,断口处竟慢慢渗出淡红的新肉:海能接潮,我为什么不能接脉?
每一幅影像都像一记重锤,砸在殷璃心口。
她闭了眼,指尖抵着唇,指节泛白——这些人她从未见过,这些术法她从未传过,可他们的手法,全合《万问本草》里的要旨:不拘古法,只问根本。
原来......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我以为自己死时把医道带进了棺材,可他们早就听见了我在刑场问的那句话。
你问的是凭什么医道不能活?
喻渊不知何时站到她身后,掌心覆在她后颈,而他们用一生在答:能。
第一缕极光漫上来时,光带开始缓缓收缩。
云缝闭合前最后一刻,那团由万千字凝成的光带突然抖落一粒银芒,在半空凝成云团——不是厚重的灰,不是刺眼的白,是带着呼吸的银,像悬在天上的心脏,每跳一下,就有细碎的星光落进海里。
殷璃摸出腰间最后一只空瓷瓶。
这是她重生后亲手烧的,胎体薄如蝉翼,瓶颈刻着药谷的竹纹。
她将瓶口对准银云心,轻轻一吸——
没有风,没有光,瓷瓶却突然一沉。
装了什么?喻渊凑过来看。
殷璃摇头,将瓷瓶系在船尾。
绳子刚系紧,瓷瓶就轻轻晃起来,像在应和船底的浪。
她望着那抹银云渐渐没入天幕,又回头看喻渊——他的眼尾还沾着光带的余韵,和二十年前在药谷初遇时一样亮。
该走了。她说。
小舟悄然转向,船尾的瓷瓶随着水波轻晃。
殷璃倚着船舷,忽然觉得手背一暖。
低头看时,瓷瓶不知何时渗出细汗,隔着布绳,有极轻的、极轻的脉搏声,正一下一下,叩着她的掌心。
(船尾瓷瓶的脉搏声渐强时,小舟已行至虚海边缘。
浪声里,殷璃忽然听见那声音里混进了新的节律——像春芽破土,像幼鸟振翅,正顺着船绳,往她的血脉里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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