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星湾的晨雾裹着薄荷味的清凉。
殷璃踩着木屐踏过青石板时,竹篮里的陶瓮还沾着夜露,指节刚触到泉眼旁的青苔,便听得池面“唰”一声轻响。
她抬眼——满池浮萍正以泉眼为中心,缓缓旋出个同心圆。
最外层的青萍舒展成柳叶状,第二层缩成圆碟,最中央七片鹅黄小萍竟排成“望、闻、问、切、触、嗅、观”七个篆字,每个字的笔画都随水流微微颤动,像在呼吸。
竹篮“咚”地落进泉里。
殷璃蹲下身,指尖几乎要贴上水面,又在将触未触时顿住——前世天牢的石壁上,“医仙说”的刻痕曾磨破她的指甲;后来她归隐时,弟子们捧着竹简求她批注,墨香里全是战战兢兢的“请医主定夺”。
可此刻这池浮萍,没有请示,没有注解,只是把七问诊法最本真的模样摊开在天地间。
“阿璃。”喻渊的声音从身后飘来,带着刚煮好的茯苓粥香。
他屈指拾起片被风卷上岸的浮萍,叶脉里竟流转着淡金色微光,像极了修士体内显形的经络图,“昨日你说地脉记着千年医家气,原是真的。”
殷璃伸手接住他递来的浮萍。
叶尖的露水滚进她掌心,凉意里裹着丝甜——是沉星湾地脉特有的灵息,前世她在典籍里读到过,说这方水土“能孕草木智”,却因战乱被封了灵脉。
此刻指尖的震颤顺着经络窜进心口,她忽然想起昨夜医徒们举着火把跑过椰林的模样:那个抱着药本追人的小徒弟,袖口还沾着没擦净的药渍;举莲叶喊“阿姐看”的小丫头,发辫上别着朵自己种的素心兰。
“他们不是在学我。”她把浮萍轻轻放回池面,看它稳稳落进“问”字的位置,“是这片地,记着每个在泥里滚过、在火里试过的医者。”
喻渊蹲下来与她平视。
晨雾漫过他眼尾的细纹,那里还留着前日替她挡毒针时划的浅疤。
他伸手理了理她被风吹乱的鬓发:“所以你选沉星湾,不只是因为地脉温养药草。”
“嗯。”殷璃站起身,陶瓮里的泉水晃出细碎波光,“这里的石头记得东海渔户的潮汛歌,泥土记得漠北医人的逆灸方,连风都记得南荒养蜂女辨药的哨声。”她拎起满瓮泉水往药圃走,发间银簪在雾里闪着微光,“前世他们要我做医道的碑,现在我要做医道的风。”
午后的火山口飘着硫磺味的热气。
殷璃盘坐在熔岩石上,膝头摊着本半旧的《千劫医经》——这是她从前世天牢里抢出的残卷,书脊还留着焦痕。
她折了截枯枝欲记新得的药引,指尖刚碰着树皮,那枯枝突然“腾”地窜起幽蓝火焰。
火焰不烫。
殷璃看着火苗顺着枯枝游走,像有生命般勾勒出经书上“心火引”的注解:“医者执念化火,非大愿不燃,非至真不续。”前世她见过三次心火引,两次是师父临终前烧药方,一次是师弟为救疫民自焚。
此刻火苗却温驯得像只猫,烧完枯枝后,灰烬簌簌落在石上,竟拼成个苍劲的“试”字。
“好个‘试’。”喻渊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玄色广袖沾着火山口的热气,“前世他们说‘医仙说不可违’,现在地脉替你说‘试试看’。”他蹲下身,用指尖轻拨灰痕,“你看这撇,像不像昨日阿福试冰针时手抖的痕迹?这捺,倒和林婆婆写潮损诀的笔锋一个样。”
殷璃望着石上的“试”字,忽然笑了。
她想起今早小丫头举着的莲叶,叶上的字歪歪扭扭,分明是用树枝划的;想起昨日阿福攥着冰针来找她,说“医主你看,我把冰针在雪堆里埋七日,刺寒痹时痛感轻了三成”。
原来不是地脉在教,是那些被“医仙说”捆住手脚的医者,终于敢把自己的试错、自己的琢磨,摊开在天地面前。
入夜时海风卷着药香来。
殷璃倚在檐下,看那团浅金色的尘屑绕着院中的藤蔓打转。
先是最老的枝桠“咔”地裂开道缝,接着新绿的芽尖钻出来,每片新叶展开时,叶面上便浮现一行小字:“西北冰针验录:埋雪七日,痛减三分,留针时辰需减半”“南荒毒藤反噬录:以蜂蜡封伤,比火灸少留疤”“东海潮损调息诀:潮起时吸七息,潮落时吐五息,咳血止”。
喻渊端着茶盏走过来,热气模糊了他镜片后的眼:“昨日他们还追着你问‘这样对不对’,今日便自己写‘这样试过了’。”
殷璃摘下片新叶,叶面上的字还带着湿意,像是刚被露水浸出来的。
她用指腹摩挲那行“毒藤反噬录”,想起半月前南荒来的林婆婆,跪在她面前哭着说“医主,我用毒藤救人被骂邪术,可那些被蛇咬的娃……”。
此刻叶上的字歪歪扭扭,倒比任何工整的抄本都鲜活。
“自然在批改作业。”她把叶子别在鬓边,药香裹着叶尖的凉,“错了的,地脉会让它烂在泥里;对的,便发新芽、结新叶,传给下一个试的人。”
海风渐起时,喻渊替她拢了拢外衣。
两人望着满院抽芽的藤蔓,听着新叶舒展的“沙沙”声,像极了无数人在低声说话——不是请教,不是请示,是在说“我试过了”“我这样治的”“你看这样行不行”。
夜更深了。
殷璃靠在喻渊肩头打盹,迷迷糊糊听见他低笑:“明日该去莲池看看了。”她嗯了一声,却没问为什么。
月光漫过院外的双色莲池时,她恍惚看见两朵拳头大的花苞在夜露里轻轻颤动,花瓣尖泛着珍珠似的微光,像在攒着什么,要等天光一亮,便轰轰烈烈地绽开。
晨光漫过沉星湾时,殷璃正握着喻渊递来的青瓷盏。
盏中茯苓粥还冒着热气,可她的手突然顿住——院外莲池方向传来极轻的“咔”声,像花苞挣破花萼的脆响。
“是双色莲。”喻渊放下茶盏,镜片后的目光已掠过竹帘。
他起身时玄色广袖带起风,吹得案头《千劫医经》自动翻页,停在“灵植孕智”那章。
殷璃跟出去时,晨雾正被阳光撕成碎片。
莲池里两朵半人高的莲花正缓缓舒展花瓣,粉白与青碧的瓣尖上凝着露珠,每片花瓣飘落时都打着旋儿,精准落向池边青石板——十二片粉瓣铺成半圆,十二片青瓣拼成另半圆,中间那片最大的鹅黄瓣“啪”地砸在圆心,溅起的水珠悬在半空,竟凝成一面水镜。
水镜里的画面让殷璃呼吸一滞。
她看见东海渔村的礁石上,那个总把药囊背歪的少年正用贝壳在沙上画脉络图,潮声里混着他的嘟囔:“阿姐说要摸准寸关尺,可渔户手茧厚,得用指节侧着探……”;漠北的老妇蹲在村口老槐树下,把《补遗》里的药方编成童谣,几个光脚娃娃跟着唱:“寒咳要放蜜,热咳要搁梨,错了可别慌,再试三回方……”;最清晰的是南荒废墟里,青年医监举着断成两截的药杵,对围坐的伤患说:“当年医仙说‘问诊七忌’,可我在疫村试过——若病家说胡话,该先摸脉再问,忌的是死规矩,不是活人……”
“阿璃。”喻渊的手覆上她手背。
他的掌心还带着方才烤火的温度,“他们不再传你的话。”
殷璃望着水镜里少年被海浪冲散又重画的沙图,老妇被风卷走却又被娃娃们抢着补全的童谣,忽然笑了。
那笑从眼底漫出来,连眼尾的细纹都弯成了月牙:“他们在教自己的理。”
水镜“啪”地碎成露珠,落进莲池时惊起一串涟漪。
殷璃转身回屋,竹帘在身后轻晃,漏进的阳光正落在她床头那方檀木匣上——那是她自天牢带出的银针包,裹着的红绸因年月久了泛着旧色,可锁扣上的刻痕还清晰如新。
“今日该替你调理神识了。”她指尖抚过匣上的铜锁,声音轻得像叹息。
前日替她挡毒针时,喻渊被反噬震伤了识海,她原打算等莲花开过便动手。
檀木匣打开的瞬间,十二枚银针“嗡”地跳出,在半空排成北斗状。
可还没等殷璃抬手,窗外突然传来“沙沙”声——昨日抽芽的藤蔓正顺着窗棂疯长,青绿色的枝蔓交缠扭转,竟在两人面前织出个半人高的光阵:金红两色的脉络流转如活物,正是她早年独创、从未外传的“七针定脉阵”。
殷璃的指尖悬在半空,银针的凉意透过指腹渗进血脉。
她望着藤蔓阵里若隐若现的“问”字纹路,忽然想起今早水镜里少年重画的沙图——那歪歪扭扭的脉络,和她当年在医典上批注的,竟是不同的走向。
“连植物都学会了。”她轻轻合上针匣,红绸在掌心摩挲出细碎的痒,“何必再教?”
喻渊靠在门框上,目光落在藤蔓阵里最亮的那缕光上:“它们不是学你。”他屈指弹了弹藤蔓,枝蔓轻颤着绽开朵小白花,“是学‘问’。”
夜来得极快。
殷璃倚在喻渊肩头时还在看院外藤蔓新结的叶,等再睁眼,已站在一片灰白的荒原上。
前方立着座十人高的石碑,碑身刻满“医仙说”的批注,每个字都泛着冷光。
可此刻石碑正“咔咔”裂开,碎石簌簌坠落,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小楷——那是她前世弟子们被压在“医仙说”下的试错笔记,是被她亲手封存的民间验方,是被战火焚毁的《潮损调息诀》残页。
“别碎。”殷璃想冲过去,可脚像陷在泥里。
石碑轰然倒塌的瞬间,无数药签从碑身里飞出来,黄的是药方,白的是验录,灰的是被她否决的试错记录。
她伸手去拦,一支裹着焦痕的药签“唰”地扎进掌心——签上没有字,却有道熟悉的裂纹,和她当年被毁医典的封印裂痕分毫不差。
“阿璃!”喻渊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殷璃猛地惊醒,额角全是冷汗。
窗外海浪声比往日急了几分,她披衣走到檐下,月光里竟看见海浪拍出七道逆波——与“七问诊法”的起承转合完全相反。
“该换个湾了。”她对着海浪低语。
风卷着药香扑来,裹着几分若有若无的清苦,像极了某种沉睡多年的香灰被唤醒的味道。
黎明前的天色最暗。
殷璃站在药圃角落的老槐树下,伸手摸向树洞里那个尘封的陶罐。
罐口的泥封早因年月久了脆成粉末,她轻轻一叩,半根泛着青玉色的“无相香”便滚了出来。
香头刚触到火折子,青烟便“腾”地窜起。
殷璃望着那缕烟在晨雾里蜿蜒上升,像条要挣破云层的龙。
她知道,等这香燃尽时,沉星湾的故事便要翻到新的一页——而这一页的开头,不会有“医仙说”,只会有无数个“我试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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