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城那巍峨的朱红大门，在身后沉重地缓缓闭合，发出一声闷响。
如同巨兽合上了咀嚼的利齿，将那片金碧辉煌却又暗藏杀机的牢笼，与外界彻底隔绝。
林玥儿乘坐的、带有宁国公府标记的青绸马车，辘辘行驶在空旷的御街上，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
她端坐在车厢内，背脊挺得笔直，直到马车转过几个街角，确认再无任何来自宫内的、或明或暗的视线尾随，她才几不可闻地、深深地吁出了一口憋闷许久的浊气。
紧绷如弓弦的神经稍稍放松，身体向后，轻轻靠在冰凉而柔软的车厢壁板上，闭上眼，指尖却仍因方才在贵妃寝宫中的惊人发现，而残留着一丝难以驱散的寒意。
那浓郁的异香，那隐秘的毒症，还有……
枕下那枚形制熟悉的古玉。
无数线索碎片在她脑海中飞旋，试图拼凑出一个模糊而危险的轮廓。
马车并未直接驶回宁国公府正门，而是在临近府邸的一条僻静巷弄停下。
悄然从一处专供仆役采买出入的、不起眼的侧门驶入。
最终停在了听雨轩后院那棵老槐树的浓荫下。
这里足够隐蔽，远离府中主路，鲜有人至。
她刚踏下马车，脚底接触到家一般踏实的地面，一道熟悉而挺拔的身影便从廊柱的阴影后疾步转出。
楚凌霄显然已在此等候多时，惯常沉静的眉宇间此刻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忧色与急切。
他快步迎上前，目光如炬，瞬间将她从头到脚扫视一遍，似乎在确认她是否完好无损。
“玥儿！”他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那份发自内心的急切，“宫中情形如何？贵妃她……没有为难你吧？究竟是何病症？”
林玥儿抬手，用一个简洁的手势止住了他接连的问话。
目光敏锐地扫过空寂无人的庭院，确认连鸟雀都未曾惊动，这才低声道：“事关重大，进去详谈。”
两人一前一后，迅速步入听雨轩内室。
机警的春草不用吩咐，立刻悄无声息地退至门外，如同最忠诚的哨兵，警惕地注视着院外的风吹草动。
室内，烛火因他们的闯入而轻轻摇曳，将两人紧绷的身影投在素白的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仿佛预示着即将展开的谈话那诡谲不安的基调。
林玥儿没有耽搁，甚至来不及坐下，径直走到桌边，提起那壶早已凉透的茶水，为自己斟了满满一杯，仰头一饮而尽。
冰冷的液体带着微微的苦涩滑过喉咙，落入胃中，让她因宫中诡谲气氛而有些纷乱的心绪稍稍沉淀、冷静下来。
她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轻响，在这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
她转向楚凌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贵妃的头风，”她开门见山，声音压得极低，却每个字都如同磐石坠地，清晰无比，“并非寻常病症，也非太医院诊断的肝郁气滞那般简单。”
她顿了顿，迎上楚凌霄骤然变得锐利的目光，一字一句道：“是毒。”
“毒？！”
楚凌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即便他心中已做过最坏的设想，亲耳听到这石破天惊的两个字，依旧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自脚底瞬间窜上脊梁，让他几乎要倒吸一口凉气。
他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重复了一遍，语气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何人竟敢如此胆大包天？在深宫禁苑之内，对圣眷正浓的贵妃行此阴毒之事！玥儿，你……你可能确定？”
“十之八九。”
林玥儿语气笃定，不容置疑，“我仔细诊过脉。脉象初探确是弦紧，似与肝郁相符。但凝神细查，其深处却隐有滑数虚浮之象，如绵里藏针，这正是脏腑已被毒素缓慢侵蚀、根基开始动摇的明确征兆。再观其面色，那潮红并非全然因疼痛而起，眼底隐有细微血丝，且她自述伴有眩晕烦躁、夜间难以安眠，这些症状交织，绝非单纯头风所能解释。”
她略作停顿，回忆起长春宫内那无处不在、几乎令人窒息的甜腻香气。
继续冷静地分析，语速平稳却带着剖析真相的锐利：“关键在于她殿中所燃的香料。那香气看似馥郁浓烈，是上等的安神合香，初闻之下确实能让人心神放松。但以我对药性的感知，其中混杂了几味极其隐蔽、气味被完美掩盖的东西……若我判断无误，应有微量‘梦陀罗’研磨的极细花粉，以及‘赤焰草’精心提炼出的香精油。”
楚凌霄对医药毒理并非一无所知，相反，作为世子，他涉猎颇广。
闻言，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如同覆上了一层寒霜：“‘梦陀罗’久闻可致幻，乱人心神；‘赤焰草’之气味若长期吸入，则会如文火慢煎，逐渐损伤人体经络，损耗元气……这两样，皆是宫中明令禁用的剧毒之物！”
“正是如此。”林玥儿颔首，眼中闪过冷芒，“下毒之人手段极为高明且耐心十足。将这些性质猛烈的毒物，与其他数十种气味浓郁、性质温和的香料精心配伍，混合研磨，使得毒物的气味被完美融合、掩盖，难以单独分辨。
而且，他们用量计算得极其精准，极其微少，若非经年累月、日夜不停地接触吸入，毒性根本难以显现。即便太医院院判亲自诊脉，在不知内情的情况下，也极易被肝郁气滞、风邪上扰这等表象所迷惑，只当作寻常头风治疗，开些疏肝理气的方子，反而延误时机，任由毒素深入骨髓。”
“经年累月……”
楚凌霄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关键信息，眼神锐利如鹰隼，在脑中飞速检索着相关信息，“贵妃此疾，据宫中记载，缠绵病榻、反复发作，确实已有近三载光阴……玥儿，你可能确定毒物具体来自何处？是香囊，还是熏香？”
“虽未拿到实证，但来源已可推断八九不离十。”
林玥儿目光沉静，条理清晰，“我仔细观察过她殿内情形。那鎏金异兽纹香炉几乎终日烟气不绝，妆台上、贵妃榻的枕畔亦放置了多种做工精巧的香囊。其中，有一只鎏金百花缠枝图案的香囊，做工最为考究，香气也最是浓郁特别，贵妃似乎对其颇为偏爱，时常拿在手中把玩。
而殿内主要焚烧的，据引路宫女在我不经意问起时透露，乃是陛下特意御赐的‘九和安神香’，说是由高人配制，最能宁心安神，助益睡眠，贵妃娘娘每日必用，数年未曾间断。”
“‘九和安神香’？”楚凌霄眉头紧紧锁住，在记忆深处迅速搜索着与这个名字相关的信息，“此香……我确有印象，似乎是每年由江南织造衙门负责采办进贡，因用料珍稀，制作繁复，每年所得数量极少，只专供后宫几位主位娘娘使用，外人难得一见……”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脸色猛地一变，像是突然被一道闪电劈中，脑海中某个至关重要的关窍瞬间贯通！
眼神里充满了震惊与一种拨开迷雾后的恍然，甚至带着一丝惊悚。
“江南织造……是了！现任的江南织造总督，不是别人，正是端王母妃的嫡亲堂弟，韦明辅！这‘九和安神香’从原料采购、到监督配制、再到以贡品名义送入宫中，整个流程，正是由端王母妃的娘家——韦氏一族全权负责把持！”
室内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桌上那盏孤灯，烛芯忽然“噼啪”一声轻响，爆开一朵小小的、昏黄灯花，随即又黯淡下去。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用一条名为“端王”的线，清晰地串联了起来。
贵妃常年使用、片刻不离的御赐安神香。
负责此香采办与监制的端王母族。
香中隐藏的、能于无声无息间致人衰弱、神智昏聩甚至最终死亡的隐秘毒素。
以及，端王对林玥儿那看似欣赏、实则充满算计与利用的步步“关注”与“引导”……
林玥儿缓缓抬起头，看向面色凝重、眼神冰冷的楚凌霄，唇边勾起一抹冰冷而讥诮的弧度。
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看透重重阴谋后的锐利洞察与森然寒意。
“看来，”她轻声说道，每个字都像是从冰窖中捞出来，带着刺骨的冷意，“我们这位表面光风霁月、礼贤下士的端王殿下，所图果然不小。前朝布局还不够，连这后宫深处……也想神不知鬼不觉地，一并纳入他的掌中操控了。”
楚凌霄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从心底最深处蔓延开来，瞬间席卷四肢百骸。
若事实真如他们所推测的这般，那么端王慕容渊所觊觎的，恐怕远非一个权倾朝野的亲王之位那么简单。
他对那张龙椅的野心，已然是昭然若揭，并且，正在用一种极其隐蔽而狠毒的方式，步步为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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