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几篇文章我看,若是学业荒废,烂泥一滩,莫怪我割席断交。”
“哪能呢!”
任秀才大喜,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依旧那么甘甜诱人,急急呼喝候在耳房的小厮取笔墨来。
文房四宝拿来,任秀才挽袖磨墨。
张昊连出几题,限定午饭前完成,拍屁股走了。
任秀才抓耳挠腮咬笔杆,伏案苦思,费力的把平生所学从脂红酒绿中打捞出来。
青钿和圆儿去了田庄,红蕖看家,连着下雨,几个人的换洗衣服堆满筐,女孩吃力的摇着轱辘,把水从井里提上来,听见动静,扭头奇怪道:
“少爷不是去田庄了么?”
“任世骏来了。”
张昊把礼物匣子丢石桌上,脱了短衫,给轱辘换上大桶,帮她把水备好,去梨树下打拳。
天将午时,擦擦汗去花厅,任秀才仍在绞脑汁。
入座看一下完成的几篇文章,简直不忍卒读,咋说呢,水平与他不相伯仲。
“前两篇尚可,后面越发潦草,狗屁不通!”
任秀才脸上墨渍斑斑,擦一把头汗说:
“这一题以四书之〇命名,我记得很清楚,山长讲过如何破此怪题,可下笔偏偏记不起来。
你给的时间太短,真要考试,我一定能想起来,最近我一直在用功,山长也夸我进步快哩。”
“再难的题目,也在四书五经范围内,县学有教谕督促,书院有山长勉励,你却把大好光阴虚掷,还有脸狡辩!”
张昊摆出一副严师嘴脸,训斥了一通,又换成益友口吻说:
“学问之道,不日进则日退,独学无友,孤陋而难成,懂否?”
“我懂,我懂,我会找耿教谕请教,嗯、那个,文灿说明年秋闱若是再不中,就和我一块入监,这个、浩然,秋闱他想······”
任秀才见他脸色阴沉下来,嘴巴吧唧一下,不敢再说了。
张昊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瞪眼猛喷:
“文灿央求你了?
秋闱能和岁考比么?
乡试舞弊的下场你难道没见过?
你们喝花酒时候我在作甚?
我不知道赏花赏月赏菇凉痛快?
你脑袋是不是被驴踢了?啊!”
任秀才被唾沫星子喷一脸,再三告罪求饶。
张昊暂且放过他,看着两个小厮把任秀才的文章焚化,带他们去大伙房嗄饭。
吃罢午饭,二人一块去县学。
不去不行,岁考有五言六韵,他只会床前明月光,地上鞋两双,说不得,又要麻烦耿教谕。
县学在衙署西边,与孔庙并做一处,门子正在打盹,听到动静迷糊睁眼。
张昊笑眯眯把一包鸡肉葱油糕递上,胖虎和任家小厮在门房等候,二人摇摇摆摆进去。
江阴文风盛行,县学规模不小。
迎面是檐角高翘的文昌阁,绕过阁楼,后面是荷池假山,花木清雅,蛙噪蝉鸣。
二人从阅卷所穿到左院,上了抄手游廊,趴窗边往屋里看。
今年提学官来常州府有些晚,不少学子还按往年时间,早早出发赶去府城了。
学堂里空落落的,零星坐着七八个生员,有的在翻书,有的在挥笔,煞是用功。
楼上突然有人大声咏叹经文,二人吓一跳。
任秀才低骂:“是温子仁这个痴货,看来大伙早就冒雨出发,我报名那天过来,足有大几十号人。”
室内生员见二人进来,讶异不已,尤其那个黑脸少年,这厮太招人羡慕嫉妒恨了。
托常年旷课的功劳,在座同窗张昊基本不认识,只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秀才他有些印象。
任秀才明显比张昊讨人喜欢,不少人起身拱手致意,顺带给张昊见礼。
“打扰诸位大仙静修,罪过罪过,来来来,尝尝我带的甜点。”
任秀才圆圈作揖,手里拎的糕点包拆开,请大伙分食,每人都照顾到。
“不用等我。”
张昊给任百祥打声招呼,大袖飘飘而去,端的是卓尔不群,一派案首高冷范儿。
他在强行装逼,并非同窗不鸟他,而是他根本不敢和大伙套近乎。
自己多少斤两,那是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与众人拉开距离才是上策。
任秀才作风与他相反,在县学混了快十年,除了几个积年的白首秀才,资格最老,简直就是他和诸生之间的最佳润滑剂。
县学这些人,苦读几十年者不在少数,科举屡败,兀自皓首穷经,不为继绝学开太平,不想千钟粟、黄金屋、颜如玉,只为县学廪膳。
廪膳是岁考升级为廪生后,官府每月供给的膳食或银子,类似后世奖学金,名额有限,数额因州、县大小而异,这就是秀才的福利。
朝廷为防止科举舞弊,定有保人制度,廪膳生作为前辈,可以给后辈作保捞外快,另外写个讼状、做个中人、谋个塾师啥的,都是生计。
有人就有江湖,有利益就有争斗。
任童生面憨心亮,中秀才后,一不免费做保博名望,二不抢生意捞外快。
这让众多靠此过活的穷秀才大生好感,加上任秀才喜朋好友,出手阔绰,简直人见人爱。
当初院试放榜,大宗师按名次分配弟子进学,他拿照顾奶奶做借口,回了江阴。
原因很简单,江阴有胡老师,县学就是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可操性强,岁考不慌。
案首可直接保送,入监出贡,放弃府学回县学,大悖常理,难免遭来流言和非议。
多亏任秀才向外透露消息,大伙才明白张案首傲骨嶙峋,不屑保送,逼格大涨一波。
类似此类小事,任秀才这些年没少帮他,否则他不会把父亲给的岁考题目泄露这厮。
耿教谕正在午睡,被敲门声惊醒,气不打一处来。
踢拉上鞋子,准备给这个不开眼的孽畜一个深刻教训,拉开门一个愣怔,瞬间喜色上脸。
“哎呀,是浩然啊,快快里面坐!”
张昊恭恭敬敬作揖,告罪叫声老师,这才进屋。
他前后来县学的次数屈指可数,记得第一次是拜师,随大流提着六礼,任秀才把老相好耿教谕介绍给他,师生牵手走到今日,关系颇佳。
毕竟学生散财有道,老师甘之如饴,师生关系不好才叫活见鬼。
耿教谕官位卑廉,好歹是举人出身,诗赋不在话下,拽断两根胡须就搞定了。
张昊留下五两润笔补脑银告退,抄小路直接去学门值房,任秀才已经回了书院。
江阴有两个书院,类似后世民办、或官民合办学校,官绅延聘名师宿儒担任山长,主持讲学。
学生多是备考秀才的童生、应考乡试的秀才,县学管束太严,任秀才当然要去书院进修。
主仆二人走小巷,来到县衙后宅小门,里面来回通报,等了许久,张昊才被放进去。
小师娘睡眼惺忪,脸上还有水渍,午休显然被打搅到,张昊嬉皮笑脸说:
“师娘,你打我一拳出出气。”
“睡久了晚上又睡不着,今日放告,他吃罢饭就去了前面,外面太热,快进屋。”
老胡这位如夫人是南蛮后裔,性子爽利,尤其对喜欢的人,丝毫不见外。
揽住他小肩膀进屋坐下,果盘里取个番石榴给他,拿帕子擦了个桃子自己啃。
“天热,一直吃不进饭,只好吃些糕点水果垫垫饥,竟然吃胖了,睡一觉起来,总觉着鞋子挤脚。”
张昊掰开石榴,颗粒晶莹,心里忽地一动,上下打量妇人。
“师娘,你不会是怀孕吧?”
妇人咬着桃子呆住,伸手去摸肚子,忽然想到什么,脱口道:
“难怪还没来红,难道?菩萨保佑!”
她腾地站起来,朝门外叫道:
“快备轿!去宜麟堂!”
“那个,师娘,最近做了几篇文章,想请老师斧正,我放书房,等老师退堂记得给他说。”
妇人推他一下。
“放那里吧,我去找大夫号脉,回来告诉他。”
张昊生怕小师娘忘记此事,又交代丫环一声。
至于老胡忙完政务,还要给他写文章,那不在他考虑范围。
到家听老秦说他要的物件在马厩大院,掉头跑去瞅瞅,木人桩躺在大车上,这个不急,扛起两条铁鞭就走。
过道里迎面撞见青钿,旁边是蟹七姐弟俩。
蟹七叫声少爷,他姐往青钿身边瑟缩,低头不语。
青钿搂着小女孩肩膀说:“适才去后面,老主母尚未睡醒,我带姐弟俩去前面玩。”
她是奴婢,招生人来家肯定要主人同意,谁知张昊不在,只得去后园禀报。
张昊扛着铁鞭回院。
胖虎这两天瘦了不少,他很受触动,觉得自己也得加把劲。
两根铁鞭各重二十来斤,上手的结果就是根本舞不动,干脆扛着负重跑。
他见青钿回来,放下肩头俩铁鞭,满头大汗的站在太阳地里喘成狗。
“他们姐、姐弟俩,在田庄好好的,带过来作甚?”
青钿见他浑身晒得黝黑,依旧站在太阳下面,心知他是故意如此,无语之极。
去梨树下坐了,拿起红蕖竹篮里的鸳鸯绣鞋端详,这是给徐大妮做的,出嫁那天要穿。
这位大姑娘的婚期快到了,男方年纪虽然大些,好在嫁过去就是秀才娘子,也算不错。
张昊咬牙又坚持跑了几圈,感觉有些撑不住,把肩头铁鞭扔地上。
迈步之际,忽然天旋地转,一个趔趄瘫倒在地,心跳如擂大喘气,难受得想死。
心说步子迈的太大,扯着那啥了。
“青钿姐!”
坐树下看笑话的圆儿吓得尖叫,三个丫环着急忙慌把他抬到荫凉里,又推又揉。
张昊耳朵里面嗡嗡作响,眼前发黑,嗓子干得说不出话,有气无力的指指嘴。
石桌上有凉茶,红蕖赶紧抱着他脑袋喂水。
张昊喝杯茶,终于回过气,浑身稀软坐起来,看着她们干笑两声,沙哑着嗓子说:
“没事。”
青钿忒儿的笑一声,使劲绷住脸,扶他坐椅子里。
圆儿去拿铁鞭试试,吐了吐舌头,心说少爷真是吃饱撑的。
“闲得慌你去田庄也行啊,胡闹!”
青钿忍不住埋怨。
红蕖吸一口方才被针扎的指头肚说:
“给我们讲话本也行啊,后园宝珠她们只会唱不会讲,还是你讲的话本有趣。”
圆儿不知深浅,附和说:“荼蘼唱的可好听了,她们每天早上还要练呢,跟少爷一样。”
“住嘴!”青钿突然沉脸呵斥。
圆儿吓得小脸煞白,绷着嘴不敢说话,眼眶很快盈满水雾。
小女孩模糊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娼优隶卒是贱籍,同样世袭,唱戏的就是优。
宝珠、荼蘼这些小优伶,当初被人买去,不过几块胰子的价钱。
不值钱的东西,是不能和少爷相提并论的。
“圆儿没说错,你吓她作甚?你们发现没有,我这两年还没有病、唔,唔。”
张昊被青钿一把捂住嘴巴,气得掰开她手。
“真是迷信!圆儿坐下,我给你讲个笑话。”
他接连编排几个酸臭秀才的笑话,逗得圆儿绷不住嘴,红蕖不留神又被针扎一下。
青钿叹息道:
“林汐、就是蟹七他姐,这女孩太可怜,也不合群,就想着带她来散散心,没料到你不在家,幸亏老主母在午睡,明早就送他们回去。”
“随便你。”
张昊起身活动一下,依旧感觉头晕,可能是大汗导致体液丢失过多引发,遛跶去前院打吊瓶。
小良带着蟹七姐弟俩去喝冷饮,杂院的孩子看见,一窝蜂挤在糕点铺后门闹嚷,他们早就摸到规律,只要小良有的喝,他们去要也有。
午后是冷饮生意最好的时候,店里大小客人都有,徐二妮和掌柜暂时顾不上他们。
张昊插队,有气无力要一杯不冰糖水,特意加盐。
徐二妮见怪不怪,要什么给他就是。
两杯糖盐水灌进肚子,张昊觉得自己满血复活,叫上胖虎去马厩大院取木人桩。
老向带着工具过来帮忙,把木人桩栽进石磨盘里。
张昊见猎心喜,摆了一个咏春起手式,肩肘手,胯膝足,胡乱打一回,无处不疼,咿咿呀呀摊在椅子里呻吟回血。
老向坐树荫下抽烟袋锅,看看挥汗如雨的胖虎,再看看半死的张昊,直摇头。
这个少东家哪都好,就是、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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