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决的手指按在苏晏清腕间，脉搏如游丝，第三次重重顿住时，他耳中嗡鸣如雷。
阿清？他低头去蹭她冰凉的鼻尖，喉结抵着她额角发颤，你应我一声，嗯？怀里的人没有回应，睫毛沾着雪粒，像两簇冻僵的蝶。
他突然想起三日前在偏殿，她伏在案上改军粮谱，墨迹蹭了半袖，抬头时眼睛亮得像含着星子：萧都督，等我把速食饼的火候调好了，你带我去看灰炉祭好不好？
他当时应了，却没说灰炉祭的真相——那是用千万灶魂的骨血，烧一炉洗不清的冤。
你把命，都烧给了别人！他嘶吼着，指节掐进她后颈，仿佛这样就能把温度揉进她血脉里。
风雪灌进他敞着的衣襟，贴着心口的玄铁令牌硌得生疼，那是玄镜司的印，是他半生杀伐的证，此刻却烫得他想笑——原来最锋利的刀，割的是自己的肉。
地底传来闷响，冻土裂开蛛网状的赤纹，像被火舌舔过的陶胚。
萧决抬头时，漫天灰烬突然凝住，每一粒都裹着幽光，悬在半空如万千微小牌位，风过时竟发出细碎的轻响，像有人在念往生咒。
老苏头，您尝尝这火候。
盲眼的灰名匠摸索着跪到炉前，骨节变形的手抚过炉壁，从怀里掏出个褪色的粗布包。
布包打开时，萧决闻到极淡的米香——是陈了三十年的饭粒，混着骨灰的腥。我爹没进御膳庙，灰名匠的盲眼淌着泪，可他在月子巷煮过三十个产妇的安胎粥，每个粥里都埋着颗蜜枣，说是给小娃娃的见面礼。他将布包倒进沸腾的灰汤，今天，我用他的骨，给所有无碑的人，立一块碑。
灰汤突然翻涌如沸，浮起一行行焦黑的字。李四，烧过赈灾粥——是个汉子的声音，带着河南腔；王五娘，冻死前还护着面盆——是老妇的叹息，混着面香；刘二柱，给戍边兵送过热汤饼，被马踩断了腿——童声脆生生的，像在数糖豆。
萧决望着那些字，喉间发紧，突然想起玄镜司卷宗里那些模糊的名字，原来他们不是，是会煮粥、护面盆、送汤饼的人。
违逆·执刑。
沙哑的男声像砂纸擦过石磨。
萧决转头，见那始终缩在阴影里的灶焚吏正脱黑袍，露出胸前暗红烙印。
他的手因常年握刀而扭曲，指节向外翻着，像折断的枯枝：我砍过七十二颗头，就为他们祸乱纲常他从怀里摸出把烧焦的菜刀，刀柄刻着二字，可我娘......声音突然哽住，是被当成毒膳试菜人，活活烧死的。
菜刀入炉时，火焰腾起一人高。
萧决看见虚影——是个穿粗布裙的妇人，正踮脚搅灶上的粥，回头时笑出酒窝：儿，今天饭香吗？灶焚吏突然踉跄着扑向炉台，额头重重磕在冻土上，灰沾了满脸：娘，香，可香了......他的肩膀剧烈颤抖，像个终于能哭出声的孩子。
陈照雪的脚步在这时响起。
她走下高崖，发间冰棱簌簌坠落，风雪不再绕着她转，倒像终于肯沾她的衣。
萧决看见她手中的铜匙——和苏晏清说过的，她父亲留下的那把，匙柄还带着焦痕。爹，你说味道是人心她将铜匙轻轻放入灰汤，声音轻得像怕惊醒谁，可他们用味道杀人。
她解下腰间的冰杖，那是终寒引的魂，能冻住千里霜雪。
此刻她却将冰杖插入冻土，任其缓缓融化：我恨的不是火，是那些坐在金殿上，决定谁该被吃掉的人。冰融成水，渗进灰里，萧决听见细微的声，像旧怨在消解。
苏晏清在意识里漂浮。
她听见孩童哭喊，老妪低语这饭像我娘煮的，还有男子嘶吼我爹是清白的！这些声音裹着米香、面香、粥香，织成一片温暖的海。
她看见幼时的自己，捧着金殿里那碗汤，祖父的手覆在她小手上：清儿，记住，饭里有人。
那些被御膳庙拒之门外的味道，被定罪的灶火，被遗忘在卷宗里的名字，原来都藏在这里。
她终于明白——所谓味源归心，不是苏家的天赋，是所有被压抑、被遗忘、被吃掉的滋味，借她的舌尖重生。
她不是容器，是座桥，桥的这头是金殿玉食，那头是人间烟火。
噗通。
萧决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按在苏晏清心口的手突然一震——那极弱的跳动，竟连成了串。
一下，两下，七下，如七口灶同时燃起火苗。
他低头看她的脸，见她睫毛在颤，像要挣出雪的囚笼。
灰汤突然自行沸腾，蒸腾出七道人影。
萧决认出来了，是前几日炉中映出的七位古味师，此刻都对苏晏清微微颔首，像在交托什么。
远处，那个总跟着拾灰的小娃蹲在石前，用灰涂了几个字——字迹歪歪扭扭，却自动清晰起来：苏氏·晏清，非相非神，是炊者。
她还能醒来吗？陈照雪的声音带着点颤。
一粒灰突然飘进她唇间。
陈照雪愣住，舌尖泛起甜——是糖豆的甜，和小时候父亲塞进她掌心的那颗，一模一样。
萧决望着怀里的人，见她睫毛终于掀开条缝。
他屏住呼吸，却见她目光空茫，像刚从极远的地方归来。
下一刻，她手指轻轻动了动，竟缓缓抬起来，指向不远处的灰炉——那里还架着口破锅，灶里余火未熄。
阿清？他轻声唤。
她没有应，却挣扎着要起身。
萧决不敢用力，只能顺着她的力道托住腰。
他看见她望着灰炉的眼神，像饿了三天的人看见热饭，又像游子终于望见家门。
灶......她的唇动了动，声音轻得像叹息。
萧决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那口破锅下，灰烬里埋着半块炭，正悄悄复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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