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毫无征兆地降临了。
景泰三年的夏末,渤海湾的季风,比往常来得更加猛烈 。天空在短短一个时辰内,就从清澈的浅蓝,变成了如同铅块般的、压抑的深灰色。海面,不再是平静的镜子,而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搅动成了无数翻滚的、肮脏的黄褐色山丘。
“左满舵!降帆!降下所有的帆!”
在一艘福船上,蒋梦留下的老船长,正声嘶力竭地对着桅杆上的水手咆哮。然而,他的声音,在瞬间就被那如同亿万冤魂同时尖啸的狂风撕得粉碎。
“轰!”
一道巨浪,如同神明挥下的巨鞭,狠狠地抽在了福船的侧舷。重达千吨的木质船身,发出了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呻吟。桅杆,在风中剧烈地晃动,仿佛随时都会折断。
“完了!”老船长的脸上,血色尽失。
这是一场典型的、足以摧毁一切舰队的渤海风暴潮 。在这片平均水深不过十八米的浅海中,风暴的能量无处释放,只能转化为更为狂暴的、足以将万吨巨轮都抛向天空的巨浪。对于依靠风帆航行的福船来说,这便是末日。他们失去了动力,失去了方向,只能像一片片枯叶,被狂风推搡着,冲向那些足以撕碎船底的、致命的浅滩。
就在这绝望的时刻,一声奇异的、完全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汽笛长鸣,穿透了风暴的尖啸。
“龙骨”号,那艘钢铁巨兽,如同劈开混沌的神明,逆着狂风,破浪而来。它的风帆早已收起,那两只巨大的明轮,在蒸汽机的过载咆哮中,疯狂地搅动着黄褐色的海水,在它身后犁出两道坚定不移的白色航迹 。
“是……是商公子的船!”甲板上,一个被浪花打得浑身湿透的士兵,发出了惊喜的呼喊。
“龙骨”号的旁边,还跟着两艘更为灵活的、如同猎犬般的蒸汽小艇。它们是商砚辞的“工业结晶”,船身低矮,没有桅杆,只有一根喷吐着黑烟的烟囱和一对小巧而强劲的明轮。它们是这个时代的海上精灵,是第一批彻底摆脱了风神束缚的造物。
“发射牵引索!”
商砚辞站在“龙骨”号那被风雨抽打的舰桥上,冷静地发布着指令。
“嗖——”
伴随着一声轻微的、压缩空气的爆鸣,一支带着绳索的钩爪,从“龙骨”号的船首发射器中呼啸而出,精准地越过数十米的狂涛,钉入了福船的前甲板。
紧接着,两艘蒸汽小艇也以同样的方式,各自固定住了福船的侧舷。
“主机满功率!拖住它!”
“轰——轰——轰——”
“龙骨”号的烟囱里,喷出了混合着火星的、近乎于实质的浓烟。锅炉的压力表指针,早已冲入了红色的危险区域。整艘船都在剧烈地颤抖,仿佛随时都会解体。
这是一场蛮横的、不讲道理的拔河。
一边,是代表着自然界最原始、最狂暴的愤怒——风暴潮。
另一边,是代表着人类智慧与勇气的、初生的工业之力。
那艘巨大的福船,如同一个被两股神力撕扯的灵魂。它先是被狂风推向浅滩,随即又被那三股钢铁的力量,硬生生地、一寸一寸地,从死亡的边缘拖了回来。
整整一个时辰。
当福船最终被拖出浅滩,重新回到相对安全的深水区时,船上所有的士兵,都如同虚脱般瘫倒在甲板上。他们看着那三艘依旧在风浪中稳如磐石的蒸汽船,那目光,已经不再是简单的敬畏。
那是一种……对神明的,狂热的崇拜。
他们意识到,他们追随的,不仅仅是一个掌握着犀利火器的将领。他们追随的,是一个能够驯服风暴、逆转天命的……人。
这场渤海迷航,非但没有摧毁这支军队的士气,反而用一场最残酷的洗礼,将他们的信仰,锻造得坚如钢铁。
风暴过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舰队在距离天津港十里之外的海面上,缓缓停下了。黎明前的薄雾,如同亡者的裹尸布,与一股从陆地上飘来的、若有若无的煤烟气息混合在一起,将整个海面笼罩在一片压抑的、灰蒙蒙的混沌之中 。
商砚辞站在“龙骨”号高耸的桅杆了望台上,举起了他手中那架由方琅琊亲手打磨镜片、在这个时代堪称神器的单筒黄铜望远镜 。
目镜之中,那条模糊的地平线,渐渐变得清晰。
然后,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海岸线,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道连绵不绝的、长达数公里的、青灰色的钢铁地平线。
那是由无数巨石、夯土与新伐木料混合而成的、仓促却又坚固无比的防御工事 。在那些胸墙与箭垛之后,商砚辞的镜片,捕捉到了一点点闪烁着的、冰冷的金属反光。
那是炮口。
不是一门,两门。是成百上千门!大大小小的火炮,如同蛰伏的毒蛇,密密麻麻地遍布在整个防线上,黑洞洞的炮口,一致对准了海面 。他甚至能分辨出其中那些体型格外硕大、炮身闪烁着暗红色光芒的,正是大明武库中威力最大的“大将军炮” 。
他的镜头,缓缓抬高,越过防线,望向更后方的陆地。
那里,不是空的。
那里,是一片由旗帜、帐篷和钢铁组成的、无边无际的海洋。数不清的营帐,如同白色的霉菌,蔓延了整个平原。无数的士兵,如同蚁群,正在防线后方集结。刀枪如林,旌旗蔽日。
五万。商砚辞甚至不需要仔细清点,就能从那营帐的规模和旗帜的数量上,估算出这个令人窒息的数字 。
他甚至能看清前排那些士兵身上穿着的、在晨光下泛着幽暗光泽的、崭新的钢制布面铁甲 。
“呵……”
商砚辞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冷笑。
他知道了。
这不是一场陷阱。
这是一场精心布置的、盛大的、用五万条人命和数百门火炮作为筹码的……公开处刑。
王振在用一种最傲慢、也最残忍的方式,向他宣告:我知道你要来。我知道你要在哪里登陆。我在这里,为你准备好了一座最华丽的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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