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的烛火,在北伐大胜的捷报传来后,第一次燃到了天明。
龙案之上,那本由户部尚书陈循呈上的、记录着惊人财政赤字的账册,与那卷由凝聚着超前智慧的《一条鞭法》纲领,并排而列,仿佛一剂毒药与一剂解药。
朱祁钰静静地看着下方那两位神情迥异的股肱之臣。
陈循面如死灰,浑身颤抖,仿佛已经看到了江南烽烟四起、天下士绅皆反的末日景象。
而于谦,那双布满血丝的眼中,却燃烧着一股足以将整个旧世界都焚烧殆尽的熊熊烈火。
“陛下!”于谦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臣以为,此法乃富国强兵之万世良方!若能推行,大明中兴,指日可待!”
朱祁钰缓缓抬起眼帘,目光落在了依旧瘫软在地的陈循身上:“陈爱卿,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陛……陛下……三思啊!”陈循的声音带着哭腔,“此法一出,我等……将与天下所有读书人为敌啊!”
“与天下为敌?”
朱祁钰的嘴角浮现出带着轻蔑的冷笑。
“朕在北京城下,用三万残兵,对着也先数十万铁骑的时候,朕便已经是与死神为敌。”
“朕清洗京营,整顿吏治,得罪满朝勋贵的时候,朕便已经是与这腐朽的世道为敌。”
他缓缓站起身,那身玄色的龙袍,在烛火下仿佛与黑夜融为一体,只有那双眼睛,亮得吓人。
“朕这一路走来,敌人还少吗?”
他看着陈循,声音陡然转冷。
“朕的刀,既然已经砍向了北方的蛮夷,就不介意,再回过头来,砍一砍自己身上的烂肉!”
说完,他不再理会早已被吓得魂不附体的户部尚书,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目光灼灼的于谦。
“于爱卿,明日的朝会,会有一场硬仗。”
于谦上前一步,躬身行礼,眼中射出前所未有的精光:“臣,愿为陛下之刀,虽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
次日,奉天殿。
北伐大胜带来的喜庆气氛,早已荡然无存。
文武百官列队而立,鸦雀无声,但每个人都能清晰地嗅到空气中那股仿佛火药被点燃前,硫磺与硝石混合的刺鼻味道。
龙椅之上,朱祁钰身着黑色龙袍,面色依旧带着那标志性的、仿佛随时会咳出血来的病态苍白。
他的眼神扫过下方一张张或紧张、或凝重、或暗藏讥诮的脸,没有一句废话,开门见山。
“朕意,清丈天下田亩,官绅一体纳粮,推行一条鞭法。”
声音不大,却如同一块巨石,狠狠砸进了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了滔天巨浪!
短暂的死寂之后,内阁次辅钱士林,颤巍巍地出班。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慷慨陈词,而是先对着御座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大礼,姿态恭敬到了极点。
“陛下圣明,此法若成,必能充盈国库,诚乃万世之功。”他先是送上一顶高帽,随即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为难之色,“然,此法干系重大,牵一发而动全身。我大明疆域辽阔,各地田亩、税制、民情迥异,仓促推行,恐……恐有不测之虞。”
他的话音刚落,立刻有数十名官员出列附和。
“钱阁老所言极是!变法乃国之大事,需从长计议!”
“陛下,江南水网密布,田地零碎,清丈难度极大,非三年五载不能完成,恐劳民伤财啊!”
“臣以为,可先于京畿之地试点,若行之有效,再缓缓推向全国,方为稳妥之策。”
他们没有一个人直接说“反对”。
他们的每一句话,都充满了对皇帝的“敬畏”,对国事的“审慎”。他们用“从长计议”、“情况复杂”、“先行试点”等各种技术性难题,编织成一张柔软而坚韧的网,试图将皇帝这个石破天惊的决策,拖入无休无止的朝堂扯皮之中。
“一派胡言!”
于谦怒喝一声,出列而立,如同一尊怒目金刚。他以北方边镇的实际军费开支,以国家财政的窘迫现状,对这群伪君子进行驳斥。然而,应者寥寥。
整个朝堂,除了少数几名武将和寒门出身的官员面露愤慨之外,大部分文官都选择了沉默,或是用一种不赞同的目光看着于谦。
龙椅之上,朱祁钰冷眼旁观着这场闹剧。
就在反对的声浪达到顶峰,钱士林甚至以退为进,表示愿意“带头在原籍少量试点”之时。
异变陡生!
“咳……咳咳……”
一阵剧烈而压抑的咳嗽声,突兀地从龙椅之上传来,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喧嚣。
朱祁钰猛地弯下腰,一手死死地撑住龙案,另一只手捂住了嘴。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那张本就苍白的脸,此刻涨得通红,青筋暴起,仿佛下一刻就要窒息过去。
“陛下!”
大太监兴安大惊失色,连忙冲上前去,为他轻抚后背。
群臣的声讨,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惊愕地抬起头,看着龙椅之上那个仿佛随时都会倒下的年轻帝王。
朱祁钰虚弱地摆了摆手,示意兴安退下。他努力地想坐直身体,却显得有心无力。
他抬起眼,目光扫过下方那一张张错愕的脸,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
“今日……到此为止。”
“朕……”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乏了。”
说罢,他便在两名内侍的搀扶下,站起身,步履蹒跚地,朝着后殿走去。
整个奉天殿的文武百官,就这么呆呆地看着。
看着他们的皇帝,那个刚刚带领他们取得了旷古烁今大捷的君王,此刻却像一片风中残烛,留给他们一个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倒的萧索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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