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的酒宴设在皇城内一处临时征用的殿宇,殿门大开,喧嚣与酒气几乎要冲破夜空。
瓦剌人退了。
北京城保住了。
劫后余生的狂喜,让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带着醉醺醺的酡红,哪怕他们喝的只是最劣质的水酒。
“罗将军!我敬你一碗!”
“要不是你守住了德胜门,我们全家老小都没了!”
罗通端着一只粗瓷大碗,来者不拒。
他身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可心头却烧着一团火。
他目光越过喧闹的人群,望向大殿最上首。
监国殿下就静静地坐在那里,穿着一身素色的常服,没有饮酒,只是看着他们笑。
那笑容很淡,却比这满殿的灯火还要温暖。
罗通放下酒碗,深吸一口气。
他对着身旁几名同样在德胜门、彰义门死战过的将领,重重点了点头。
那几人神情一肃,立刻放下了手中的酒肉。
“走。”
罗通只说了一个字,便带着这群浑身煞气的将领,穿过喧闹的人群,径直走向高台。
他们每走一步,周围的喧嚣便安静一分。
所有人都看着这群刚刚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汉子,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罗通走到殿前,没有说话。
他猛地扯开上身的衣甲,露出里面缠着厚厚绷带的胸膛。
“噗通”一声,他单膝跪地。
在他身后,李忠、石彪等数十名在血战中立下大功的将领,齐刷刷地单膝跪下。
甲叶与地砖碰撞,发出一片沉闷而肃杀的声响。
整个大殿,瞬间落针可闻。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罗通从怀中,捧出了一面用上好蜀锦写成的卷轴。
那鲜红的锦缎上,用黑墨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
每一个名字上,都按着一个鲜红的血指印。
“殿下!”
罗通的声音沙哑,却如洪钟大吕,震得整个大殿嗡嗡作响。
“此战,我大明将士,浴血奋战,死伤无数!”
“我们之所以能赢,不是因为城墙有多高,也不是因为我们比瓦剌人更勇猛。”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狂热的火焰。
“是因为有您!”
“是您,在德胜门危难之际,遣天兵相助!”
“是您,在彰义门设下炼狱,焚尽敌军精锐!”
“是您,决胜于数里之外,炮轰敌酋帅帐,挽大厦于将倾!”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激动。
“臣等,皆是戴罪之身,是您给了我们新生!”
“我等粗鄙武夫,不懂什么大道理,只认一个理!”
“谁能带领我们打胜仗,谁能守护这京师的百万军民,谁就是我们的君!”
他高高举起手中的血书。
“臣,罗通,与京营三万将士,联名血书!”
“恳请监国殿下,顺应天命,登基为帝!以安天下臣民之心!”
“恳请殿下登基为帝!”
他身后的数十名将领,齐声怒吼,声震屋瓦。
整个大殿,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震得大脑一片空白。
劝进!
这是武将劝进!
就在此时,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从文臣的坐席中响了起来。
“罗将军,此言差矣。”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吏科都给事中李实,缓缓站起了身。
此人是前朝旧臣,素以守旧闻名。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讽。
“将士们浴血奋战,保家卫国,乃是本分。”
“监国殿下调度有方,亦是监国之责。”
“何来登基之说?”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
“圣驾尚在北狩,国本未绝,尔等武夫竟敢在此行此大逆不道之举,是想让天下人,骂我大明君臣无义吗?”
“你!”罗通勃然大怒,猛地站起。
“放你娘的屁!”
一声粗口,让那李实脸色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你这酸儒,瓦剌人兵临城下的时候,你躲在家里瑟瑟发抖!”
“老子们在城墙上拿命去填的时候,你在哪里?”
“现在仗打赢了,你倒跑出来讲祖宗礼法了?”
“我告诉你,那个皇帝,他把二十万弟兄的命,丢在了土木堡!”
罗通没有直呼朱祁镇的名讳,但在“皇帝”二字前加上“那个”,其中蕴含的怨恨、失望与疏离,比任何直接的咒骂都更加诛心。
“是监国殿下,把我们的命,从瓦剌人的刀口下,捡了回来!”
罗通的话,瞬间点燃了所有武将的怒火。
“说得好!”
“我等只认监国殿下!”
“什么狗屁皇帝,让他死在草原上算了!”
殿内,瞬间乱成一团。
李实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罗通,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够了。”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
于谦站了起来。
他没有穿那身象征着太子少保荣耀的崭新绯袍,依旧是一身半旧的、因连日操劳而起了褶皱的青色公服。
那身公服的下摆,甚至还沾着几点早已干涸的、洗不掉的暗红色血渍。
他走到大殿中央,腰杆挺得笔直,那股自尸山血海中带来的凛然杀气,比任何华丽的铠甲都更具威慑力。
于谦先是对着高台上的朱祁钰深深一揖。
然后,他转过身,目光如刀,直视李实。
“李给事中。”
“社稷为重,君为轻。”
“这句话,是殿下说的,也是我等于谦,今日想说的。”
他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
“圣驾蒙尘,社稷动荡,人心浮动。”
“若无新君,何以安天下?何以慑宵小?”
“国不可一日无君!”
于谦猛地提高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膛里迸发出来的。
“今日之大明,非监国殿下,无人可为我主!”
他没有给李实任何反驳的机会,猛地撩起衣袍,对着朱祁钰,重重跪下。
“臣,兵部尚书于谦,请殿下登基为帝!”
“轰!”
于谦的动作,像是一个信号。
王文、陈循等一众主战派文臣,毫不犹豫地齐齐出列,跪倒在于谦身后。
“臣等,请殿下登基为帝!”
紧接着,是罗通等所有武将。
“臣等,请殿下登基为帝!”
转瞬之间,大殿之内,跪倒了一大片。
只剩下李实等寥寥数名守旧派官员,还孤零零地站着,脸色惨白,手足无措。
大势已成。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那个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的年轻人身上。
朱祁钰缓缓站起身。
他的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愠怒。
“胡闹!”
他厉声喝道,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于谦,罗通,你们昏了头吗?”
“本王监国,乃是危难之际的权宜之计,一心只盼迎回皇兄,重整大明江山。”
“岂有半分觊觎大宝之心?”
他的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众人,那目光中蕴含的威压,让于谦和罗通等人,都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可奇怪的是,这番斥责,听在众人耳中,非但没有让他们感到畏惧,反而生出一种理当如此的感觉。
监国殿下如此“高风亮节”,更显其德行之高。
反倒是李实等人,在朱祁钰的目光下,只觉得一股莫名的寒意从心底升起,仿佛自己再多说一个字,就是与天意作对,会招来不祥。
“今日之事,本王不予追究。”
朱祁钰的声音转冷。
“若再有妄议者,休怪本王无情。”
说完,他拂袖转身,竟是直接离开了宴席。
大殿内,众人面面相觑,跪也不是,起也不是。
于谦抬起头,看着监国殿下那决绝的背影,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他知道,火候,还差一点。
……
第二天。
监国殿下在庆功宴上怒斥劝进群臣的消息,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可这一次,百姓的反应,却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东城的茶馆里,说书先生口沫横飞,讲的正是“监国天雷镇德胜,神火天降焚敌营”的段子。
听到监国“拒绝”登基,一个茶客猛地一拍桌子。
“糊涂啊!”
“咱们这位监国,就是心太善了!”
旁边立刻有人附和。
“可不是嘛!要不是他,咱们现在早成了瓦剌人的刀下鬼了!”
“那个什么皇帝,自己打了败仗被抓,还有什么脸面回来当皇帝?”
“就是!监国殿下才是真龙天子!是上天派来救我们大明的!”
不知是谁先起的头。
“走!咱们去给监国殿下立生祠!求他登基!”
“对!立生祠!”
一呼百应。
半天之内,从贩夫走卒到富商巨贾,京城百姓竟自发地在九门之内,为朱祁钰修建起了大大小小的“监国生祠”。
他们将朱祁钰的画像挂在祠中,日夜焚香叩拜,祈求他早日登基,护佑大明。
军方的劝进血书。
朝堂的百官跪请。
民间的万民生祠。
三股巨大的洪流,在短短一天之内汇集,形成了一股任何人都无法阻挡的滔天大势。
拥立朱祁钰为帝,已经不再是一句口号。
它成了整个京师,从上到下,所有人的共识,一种绝对的“政治正确”。
傍晚时分。
朱祁钰站在王府的书房内,静静地看着锦衣卫呈上来的密报。
密报上,详细记录着从朝堂到民间的每一个细节。
他放下密报,脸上没有丝毫波澜。
“天命在握”的光环,比他想象的还要好用。
它不是强行扭曲人的意志,而是将他所有的功绩,都赋予了一层“天命所归”的神圣光环,让人们的拥戴变得顺理成章,发自肺腑。
时机已到。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就这么走出去,直接坐上龙椅。
那太难看了。
自古以来,从王莽到赵匡胤,每一位新君的登基,都需要一场完美的政治表演。
一场名为“三辞三让”的戏码。
他转过身,对着侍立在身后的心腹太监兴安,淡淡地开口。
“传话给于谦和王文。”
“告诉他们,明日早朝,可以把戏唱得再足一些。”
“本王,准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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