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桃的动作很快,不过几个起落,那处细微的绽线便被细密平整的针脚覆盖。
她利落地咬断线头,将针线收回袖中,后退一步,再次垂首。
“二少爷,补好了。若无其他吩咐,奴婢还需赶去夫人跟前,不敢再耽搁。”
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恭谨。
薛允琛还僵在原地,手臂上还残留着她指尖微凉的触感和那缕若有若无的桃香。
他愣愣地低头看了看袖口,那平整的缝线刺得他眼睛有些发胀,心头那股莫名的躁动还未平息,甚至因她迅速的抽离而更添了几分空落和……不悦。
“你……”
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刁难的话,可话到嘴边,看着她那急于脱身的模样,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只化作一声带着恼意的冷哼。
“……还不快走!磨磨蹭蹭的!”
“是,奴婢告退。”
碧桃如蒙大赦,再次福了一福,脚步匆匆地绕过他,几乎是小跑着往正房方向去了,那朵粉绢花在她鬓边轻颤,很快消失在廊道尽头。
薛允琛盯着她消失的方向,半晌没动。
直到贴身小厮观墨寻了过来,小心翼翼地问。
“二少爷,您在这儿呢?马都备好了,老爷那边催着出发了。”
他这才回过神,有些烦躁地扯了扯刚被缝补好的袖口,闷声道。
“知道了,啰嗦什么!”
说罢,大步流星地朝外院走去,只是那脚步,比起平日,多了几分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凌乱。
碧桃赶回正房时,心还因方才与二少爷的纠缠而怦怦直跳。
她深吸几口气,这才走进去。
薛林氏已准备停当。
一旁的碧莲,经过昨日在颐福堂的敲打,今日格外沉默低调,穿着一身浅碧色比甲,只做些递送物件的琐事,再不敢有半分逾矩张扬,连眼神都收敛了许多,安静地侍立在角落,与平日判若两人。
“时辰差不多了。”
薛林氏对镜自照,确认周身再无一丝不妥,扶着碧桃稳稳伸出的手臂起身,目光在碧桃鬓边那朵恰到好处的粉绢花上停留一瞬,微微颔首。
“这样不错了,精神。”
“谢夫人。”
碧桃垂眸,声音恭谨,心知方才耽搁了些时间,此刻更是打起十二分精神。
府门外,车马早已备齐。
最前头是薛林氏的朱轮华盖车,其后是二房夫人、三房夫人的翠盖珠缨车,再后是几位少爷的青绸小车,以及装载寿礼的箱笼和众多仆从乘坐的车辆。
二夫人携着年方五岁的嫡子薛允睿,神色温婉中,不时低声叮嘱着孩子。
三夫人依旧是一副清冷模样,穿着月白底绣淡紫兰花的衣裙,领着三位小姐。
十岁的薛允娴、八岁的薛允雅、六岁的薛允慧依次登车。
三位小姐今日也打扮得如同玉雪团子,衣着精致,只是眉眼间难掩拘谨。
大少爷薛允珩一身月白暗纹直裰,气质清贵沉静,已在前车等候。
二少爷薛允琛则是一身宝蓝色团花箭袖袍,腰间束着玉带,显得英气勃勃,他目光掠过扶着母亲手臂缓缓走来的碧桃时,在她那只碰过他袖口的手上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动作利落地翻身上马,只是耳根冒起了热意。
三少爷薛允玦依旧未曾露面,静思斋与这府中的喧嚣隔绝。
车队在晨光微熹中缓缓启动,驶向位于城东运河畔的谢府。
越是靠近,街道愈发拥堵,各式华丽的马车排成了长龙,皆是前往谢府贺寿的宾客。
丝绸、香料、喧哗声混杂在空气中,彰显着谢家今日的无上荣光。
薛府的车队在谢府训练有素的管事引导下,来到专供女眷通行的侧门。
早有数位衣着体面的嬷嬷和丫鬟迎上前来。
一路入谢府,饶是碧桃心有准备,也不禁为眼前的景象暗暗咋舌。
但见庭院开阔深远,远非薛府可比。
青石板路笔直延伸,两侧古木参天,亭台楼阁错落有致,飞檐斗拱皆绘有精美彩画,处处透着一种不同于江南婉约的风范。
抄手游廊下侍立的丫鬟仆妇,皆穿着统一的雨过天青色杭绸比甲,梳着一样的发髻,簪着一样的素银簪子,行动间悄无声息,低眉顺眼,规矩极严。
丫鬟将他们引入锦华堂。
此堂轩敞宏丽,四面皆是通透的隔扇门,此时大开着,可见外面精心打造的园林景致,曲径通幽,假山层叠,池水潋滟,奇花异草点缀其间,令人心旷神怡。
堂内早已宾客云集,衣香鬓影。
诸位夫人太太们个个盛装华服,环佩叮当,相互见礼寒暄,场面热闹非凡,却又在谢家仆役的周到安排下秩序井然。
薛林氏一行被引至安排好的位置落座。
立刻便有丫鬟悄无声息地奉上今年新下的龙井香茗、四色时新果品和各色精巧茶点。
碧桃垂手侍立在薛林氏身后,一举一动皆力求合乎规范,格外谨慎。
堂内夫人们的寒暄声,带着吴侬软语的腔调,却也暗藏着无形的比较。
一位身着绛紫色遍地金通袖袄的圆脸夫人,正拉着旁边一位穿着湖蓝色缕金百蝶穿花裙的夫人,声音带着几分炫耀。
“……李姐姐你是知道的,我们老爷年前不是接手了往松江府的海贸生意么?前儿个船队回来,带回来几株暹罗来的珍稀兰草,开的那个花哟,碧莹莹的,香味也独特,我们老爷宝贝得什么似的,说是整个浙东恐怕都找不出第二盆呢!”
那湖蓝色衣裙的李夫人立刻接话,语气带着羡慕。
“哎呦,王夫人,这可是稀罕物!暹罗来的兰草,怕是比扬州那边的名种还要难得吧?”
她顿了顿,也抛出话题。
“我们家那个不成器的,今年院试总算过了,虽只是个秀才,他父亲倒也高兴,说是开了个好头,只盼着他明年乡试能去碰碰运气。”
旁边一位身着秋香色缠枝莲纹缎面褙子、气质略显清高的夫人,闻言微微颔首,语气平和却自带分量。
“院试确是读书人的第一道门槛,令郎能过,已是聪慧。说起来,我家那小子倒还算争气,去年侥幸中了举,如今正在杭州府的崇文书院安心读书,准备下一科的会试。书院的山长前儿个还夸他经义文章扎实,只盼着他能戒骄戒躁。”
她口中的“小子”已是举人功名,且是在有名的崇文书院就读,顿时显得不同。
另一位珠光宝气的富态夫人,笑着插话。
“功名自然是顶顶好的!不过啊,这过日子图个新鲜有趣。我们老爷上月从云州十三行回来,带了好几箱的稀罕物,趣致得很!几位夫人若得空,定要过府瞧瞧新鲜!”
又有夫人低声谈论着时兴的衣料和首饰。
“……如今苏杭最新流行的花样是‘冰梅纹’和‘缠枝西番莲’,用软缎或者蝉翼纱来做夏衣,又轻便又飘逸。”
“听说京里最新的‘点翠’工艺也传到江南了,只是手艺顶尖的师傅难寻,一副头面往往要等上大半年呢……”
也有夫人窃窃私语着各府后宅的闲话,声音压得极低,但诸如“某某老爷新得了一位扬州来的姨娘,擅弹琵琶”、“某某府上的小姐与巡抚家的公子似乎相看过”之类的风声,还是隐约飘了过来。
薛林氏面带得体的微笑,与相熟的几位夫人互相见礼,寒暄几句。
她说话分寸极好,既不着痕迹地提及薛老爷治理余杭、兴修水利颇得民心,也夸赞余杭今年的丝绸和茶叶品质极佳,言辞温和恳切,既维护了薛府的门第,又不显得咄咄逼人。
碧桃静静听着,心中暗自称奇。
她这才真切体会到,所谓高门大户的交际,远非她想象中那么简单。
就在这一片热闹中,忽听得堂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和环佩轻响。
“按察使司张大人的夫人到——”
堂内瞬间静了一静,所有人的目光,包括薛林氏,都不由自主地转向了门口。
碧桃也下意识地抬眼望去,只见一位身着沉香色十样锦妆花缎褙子,头戴赤金嵌宝梅花簪的中年美妇,在一群丫鬟婆子的簇拥下,缓步走了进来。
她容貌端丽,神色间带着几分官家夫人的矜持与威严,正是本省按察使的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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