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光正好,像一块融化了的、温润的琥珀,把整座小城都浸泡在其中。对于十六岁的林晓阳而言,这本该是个闪闪发光的日子——他最疼爱的妹妹林晓星,今天七岁了。
清晨的阳光透过厨房的窗户,在林晓阳年轻的脸庞上跳跃。母亲张岚正把最后一碟煎蛋端上桌,嘴里习惯性地念叨着:“晓阳,快点吃,别迟到了。今天星星生日,你放学早点回来,听见没?”她的围裙上还沾着面粉,晚上要给女儿做最拿手的红烧肉。
“知道啦,妈,啰嗦。”林晓阳嘴里塞着面包,含糊地应着,眼神却瞟向沙发上那个鼓鼓囊囊的黑色背包。那里面,藏着他用攒了三个月的零花钱和早餐费换来的“战利品”:一套晓星念叨了半年的艾莎公主玩偶,一大包她最爱吃的进口巧克力,还有一张他自己设计的、画着歪歪扭扭城堡的“生日宴会邀请券”。想到妹妹看到这些礼物时瞪大眼睛、欢呼雀跃的样子,一丝得意的笑就忍不住爬上他的嘴角。
父亲林建国坐在餐桌对面看早报,从老花镜上方瞥了儿子一眼,沉声道:“多大的人了,还没个正形。今天星星生日,别惹她哭。”语气虽硬,眼角却有着不易察觉的温和。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生活的重担压弯了他的脊背,但对这一双儿女,倾注了他全部的内敛的柔情。
七岁的晓星,穿着妈妈新买的红色连衣裙,像一颗真正的小星星,从房间里蹦出来,扑到林晓阳怀里,“哥哥!晚上真的有蛋糕吃吗?”
“当然有!最大的那种!而且,”林晓阳神秘地眨眨眼,压低声音,“哥哥放学回来,还有超级大惊喜给你!”
“哇!”晓星的眼睛瞬间亮过窗外的朝阳,抱着哥哥的脖子,“拉钩!一定要早点回来!”
那一刻,整个家都弥漫着一种平淡而真实的幸福气息,像一块朴素的蛋糕上,即将铺上最甜美的奶油。谁也没想到,这块蛋糕,将在几个小时后,被命运无情地打翻在地,碾碎成泥。
一天的课程平淡无奇。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林晓阳的心思早已飞回了家。他想象着晓星从早上就开始期待的小模样,心里那个盘算了好几天的“恶作剧”念头又冒了出来,并且愈发强烈。
“要是打电话告诉她,我作业没写完,被老师留校了,回不去了,她肯定急得跳脚。然后我再突然抱着礼物出现……嘿,那小丫头,不知道得开心成什么样!”这个念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未经世事的顽劣和自以为是的浪漫,像一只小手,不断挠着他的心。他完全沉浸在自己设定的惊喜剧本里,忽略了现实可能存在的、任何一丝一毫的风险。
放学铃声终于响起。林晓阳背起那个装满爱和即将引爆惊喜的背包,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走出校门。同学们互相道别,约着去打游戏或者买零食,喧嚣的人声和秋日干燥的空气混合在一起。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拐进了学校旁边的一个小卖部,用最后几块钱买了一小盒晓星最喜欢的水果糖,准备等会儿和礼物一起给她。
看看时间,估计妹妹应该已经在家等着急了。他掏出那只屏幕有些磨损的手机,深吸一口气,努力憋出一点沮丧的腔调,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接电话的正是晓星,声音清脆,带着期盼:“喂?哥哥你到哪儿啦?”
“星星……”林晓阳看着手里那盒五彩斑斓的糖,强忍着笑意,“坏了,哥今天闯祸了,作业错了一大堆,老师火了,说不改完不让回家……今晚、今晚可能回不去了……”他故意把声音拖得老长。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然后传来晓星带着哭腔的声音:“啊?不行!哥哥你骗人!今天是我生日!”
“没骗你,真的……老师太凶了……”他几乎要破功笑出来。
“那……那怎么办呀?”晓星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助和焦急。
“你乖乖在家等,我尽量快点……哎,老师叫我了,先挂了啊!”不等妹妹再说什么,林晓阳赶紧挂断了电话。他几乎能想象到妹妹在电话那头瘪着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的可怜样儿。他心情大好,觉得这个玩笑开得真是天衣无缝,效果拔群。
他把手机塞回口袋,掂了掂背包,吹着口哨,踏上了回家的路。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少年步伐轻快,满怀都是即将制造惊喜的期待和兴奋。他哪里知道,他挂断的那个电话,像一根无意中划下的火柴,点燃了一场焚尽一切的大火。
就在林晓阳挂断电话的那一刻,家里的晓星,握着传来忙音的电话听筒,小脸上写满了决绝。回不来?那怎么行!哥哥不回来,生日就不算生日了。小小的她,心里只有一个简单又固执的念头:哥哥在学校受苦,我要去救他!我要去学校找哥哥!
她甚至没有告诉正在厨房忙碌的妈妈张岚。那个年纪的孩子,行动往往先于思考,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勇敢。她悄悄溜出家门,凭着记忆中哥哥带她走过的、去学校的路,迈开了小小的步伐。那条路,对于七岁的她来说,漫长又陌生,车水马龙,充满了未知。
与此同时,林晓阳正不紧不慢地走着。再有二十分钟,他就能到家了。他甚至开始预演进门时该怎么表现得更“沮丧”一点。
然而,越往前走,一种莫名的焦躁感渐渐取代了之前的轻松。离家不远的一个十字路口,远远地围了一群人,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红蓝闪烁的灯光撕裂了黄昏的宁静。交通似乎陷入了停滞,嘈杂的人声像一团嗡嗡作响的蜂群。
“出车祸了!好像挺严重的!”
“是个小女孩……唉,真惨……”
“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家长呢?”
断断续续的议论声像冰冷的针,扎进林晓阳的耳朵里。小女孩?一个人?一种不祥的预感,毫无征兆地、像一只冰冷的巨手,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下意识地挤进人群,嘴里喃喃着“让一下,让一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仿佛要跳出来。拨开最后一道人墙,眼前的景象让他血液瞬间凝固——
斑驳的血迹洒在灰色的柏油路上,触目惊心。而更远处,地上躺着一个小小的、穿着红色连衣裙的身影。那么熟悉的红色,是妈妈早上刚给晓星换上的新裙子!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世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那抹红色,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视网膜上,烫进他的灵魂里。
“星星——!”
一声撕心裂肺的、不似人声的嘶吼从他喉咙里迸发出来。他像一头发疯的野兽,冲破警察设置的临时警戒线,扑到那个小小的身体旁边。
真的是晓星。她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脸上甚至没有痛苦的表情,仿佛只是睡着了。只是,她的身体已经冰冷,身下的血泊还在缓慢地蔓延。她的小手里,还紧紧攥着一颗水果糖,就是林晓阳刚才买的那种,大概是想带给“被困”的哥哥吃的。
林晓阳的世界,在那一刻,彻底崩塌了。天旋地转,万物失色。他跪在妹妹身边,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想碰触她,却又不敢。巨大的、无法形容的悔恨和恐惧,像海啸般将他淹没。是他!是他那个愚蠢的玩笑!是他亲手把妹妹推向了这条不归路!
晓星的葬礼上,张岚哭晕过去三次,醒来后就只是呆呆地坐着,眼神空洞,仿佛被抽走了灵魂。林建国一夜白头,这个原本还算硬朗的男人,脊梁彻底弯了下去,像一棵被狂风暴雨摧折的老树。他抱着女儿小小的骨灰盒,一言不发,只有浑浊的眼泪无声地滑过沟壑纵横的脸颊。
家,不再是家。成了一个布满灰尘、充斥着无声尖叫的废墟。欢声笑语被死寂取代,温暖的灯光变得惨白刺眼。那套昂贵的艾莎公主玩偶,那包没拆封的巧克力,那张手写的邀请券,都成了尖锐的讽刺,无声地控诉着林晓阳的罪孽。
他没有哭闹,没有辩解。从那天起,他就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的空壳。他把所有的礼物烧给了妹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几天不吃不喝。活下去,对他而言,不再是成长和希望,而成了一场漫长而痛苦的凌迟。
“是我……都是我……如果我不开那个玩笑……如果我能早点回来……”这些话,成了他余生唯一的梦呓。他不敢看父母的眼睛,那里面的痛苦让他窒息。他主动退了学,把自己流放到社会边缘,干最累最脏的活,像一只受伤的野兽,试图用肉体的疲惫来麻痹灵魂的剧痛。
岁月流淌,带走了很多,却带不走那份刻骨的自责。多年过去了,林晓阳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眼神阴郁的青年。他漂泊在不同的城市,做着不同的工作,却没有一个地方能让他称之为“家”。他像一座孤岛,被悔恨的海水紧紧包围。
每年他都会回来,在妹妹的墓前枯坐一整日。墓碑上晓星的照片永远定格在七岁,笑得天真烂漫。他会带去最新的玩具和零食,摆在那里,然后点一支烟,对着冰冷的石碑,喃喃自语。
“星星……”他的声音沙哑,带着经年不化的疲惫和苦涩,“你还恨哥哥,对不对?”
秋风卷起枯叶,在他脚边打转,像是无声的回答。
“所以,你一次也不肯来梦里看看我……”他抬起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眼圈泛红,却流不出一滴眼泪。他的泪,早已在无数个不眠之夜里流干了。
“也好……恨着也好……至少,你记得我这个混蛋哥哥……”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把烟头摁灭在泥土里。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和多年前他满怀欢喜回家的那个黄昏一样。只是,影子里的少年早已死去,活下来的,只是一个背着沉重十字架,在无尽悔恨中跋涉的囚徒。
他的刑期,是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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