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玉梅的指尖在颤抖,但她握紧了手中的擀面杖。厨房的灯光昏暗,映照着她手臂上青紫相间的伤痕。窗外,秋雨绵绵,淅淅沥沥地敲打着这个位于城市边缘的老旧小区。
客厅里传来丈夫王建国的鼾声,断断续续,夹杂着酒后的呓语。三小时前,就是在这间不足六十平米的房子里,他抓着她的头发往墙上撞,一边撞一边吼:“贱人,你看什么看?连你带你那病痨老娘,明天我一起弄死!”
这不是他第一次施暴,却是第一次明确威胁她的全家。玉梅知道,他做得出来。
她轻轻走到卧室门口,看着熟睡中的十岁女儿小雅。孩子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安稳,眼角还挂着泪珠——今晚的暴力场面,她肯定又透过门缝看到了。玉梅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回到客厅,王建国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酒气熏天。茶几上散落着花生壳和空啤酒瓶。玉梅的视线落在墙角那个旧电视柜上,上面摆着一张褪色的全家福。那是小雅五岁时在路边快照亭拍的,照片上的三个人都勉强笑着,看似幸福,却藏不住眼底的惶恐。
十二年婚姻,她身上几乎没留下一处完好的皮肤。肋骨断过两次,耳膜穿孔一次,流产一次——那是王建国在她怀孕四个月时猛踢她腹部导致的。每次报警,警察来了总是那套说辞:“夫妻之间,互相体谅。”有一次,一位年轻女警偷偷塞给她电话号码,可等她真的打过去,对方也只是说:“证据不足,我们无能为力。”
“明天要弄死你全家。”王建国的威胁在耳边回响。
玉梅的手不再抖了。她走进厨房,拿出那条沾着她鲜血的毛巾,轻轻关上了通往小雅卧室的门。然后,她走向沙发,手中紧握着那根擀面杖。
雨下得更大了。
李振华检察官接到案件时,正值一个阳光明媚的周一早晨。他刚泡好一杯龙井,翻开卷宗,就看到“王建国被杀案”几个字。随着阅读深入,他的眉头越皱越紧。
“又是家暴受害者反杀的案件。”他喃喃自语。
办公室里,年轻的助理检察官张晓芸探头进来:“李检,这个案子看起来不简单。我查了记录,被害人王建国确实有长期家暴史,派出所出警记录就有八次。”
李振华抿了一口茶:“再怎么家暴,也不能私刑处决。这是法治社会。”
张晓芸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退了出去。她知道李振华的风格——严谨、守法、不容私情。三年前,他起诉过一起类似案件,那位长期受虐的妻子最终被判十年有期徒刑,尽管有上百人联名求情。
下午,李振华会见了刑警队的赵刚。这位老刑警面色凝重:“李检,现场勘查很明确,王建国是在醉酒状态下被用擀面杖多次击打头部致死。凶器上有陈玉梅的指纹,她也已经认罪。”
“但有件事让我心里不是滋味。”赵刚补充道,“我们搜查时,在卧室衣柜最里面发现了一个铁盒,里面装满了陈玉梅这些年被家暴后的照片和医院诊断书,最早的可追溯到十年前。还有她写的日记,记录了几百次家暴细节。”
李振华沉默地翻看着赵刚带来的照片复印件。照片上的陈玉梅,从年轻姣好的面容逐渐变得憔悴不堪,脸上的伤痕一次比一次严重。
“她女儿小雅呢?”李振华问。
“暂时由外婆照顾。孩子精神状态不好,学校的心理老师说她有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赵刚叹了口气,“小雅告诉我们,那天晚上她听到爸爸说要杀死她和外婆。”
李振华揉了揉太阳穴,他想起自己的女儿,刚上大学的年纪,阳光灿烂。而案卷里这个十岁的小雅,人生才刚刚开始,却已经历了如此黑暗的童年。
辩护律师周雯第一次在看守所见到陈玉梅时,几乎认不出这就是照片中那个曾经清秀的女子。三十八岁的陈玉梅,看上去足足有五十岁,眼神空洞,只有在提到女儿时才会闪过一丝波动。
“他们说我可能被判死刑。”陈玉梅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周雯握住她的手:“不会的,我们会申请‘受虐妇女综合征’的司法鉴定。这是你唯一的希望。”
陈玉梅苦笑:“希望?我不需要希望,只要小雅安全就好。周律师,你知道擀面杖落下去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今晚终于能睡个整觉了。”
周雯的心被刺痛了。作为一名专攻家暴案件的律师,她见过太多类似的悲剧。去年她辩护的刘美丽案,最终法院认可了“受虐妇女综合征”,从轻判处有期徒刑三年,缓刑五年。那曾被视为一个进步。
从看守所出来,周雯直接去了小雅的外婆家。老太太患有严重风湿,行动不便,却不得不重新照顾外孙女。
“小雅整天不说话,只是画画。”老太太颤巍巍地拿出一叠画纸。
画上全是黑暗的内容:一个男人在打女人,小女孩在角落里哭泣;满地是红色的液体;一张三人合影,其中一个人的脸被涂黑。
周雯抱起画作,心里沉甸甸的。这不是简单的杀人案,这是一个被逼到绝境的女人的绝望反抗。
案件开庭那天,法庭外人头攒动。女权组织举着“拒绝暴力,理解反抗”的标语;另一侧,保守团体则高举“以暴制暴绝非正义”的牌子。媒体记者挤在中间,争相报道这起引发社会广泛关注的案件。
法庭内,气氛庄重而压抑。
李振华作为公诉人,陈述了案件事实后,强调:“法律不允许私力救济。如果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执行‘正义’,社会将陷入混乱。”
轮到周雯辩护时,她请出了心理学家刘教授作为专家证人。
刘教授向法庭解释了“受虐妇女综合征”:“长期受虐的妇女会陷入一种心理状态,她们认为无法逃脱虐待,甚至认为自己理应受罚。但当威胁扩大到自己的孩子或家人时,这种绝望会转化为极端反抗...”
周雯接着陈述:“我的当事人不是冷血杀手,她是在极度恐惧下的应激反应。王建国明确威胁要杀害她全家,而根据过往经验,陈玉梅有充分理由相信这一威胁会成真。”
李振华交叉询问时,直视陈玉梅的眼睛:“被告,你行凶时,王建国是否正在攻击你?”
陈玉梅摇头:“他喝醉了,在沙发上睡着了。”
“也就是说,你并非在正在进行的暴力行为中自卫,而是有计划地实施了杀害,对吗?”
陈玉梅沉默片刻,低声回答:“对。”
李振华转向法官:“这表明被告的行为并非正当防卫,而是有预谋的杀人。”
周雯立即反驳:“对于长期受虐的妇女来说,暴力威胁是持续存在的。当王建国发出死亡威胁时,对陈玉梅而言,暴力已经开始了。”
庭审持续了整整三天。小雅的画作作为证据呈堂时,法庭上一片寂静。那些用蜡笔描绘的暴力场景,比任何言语都更有说服力。
最后陈述时,陈玉梅拒绝了周雯为她准备的稿子,自己站了起来,面向法官深深鞠躬:
“我知道杀人偿命。但我恳求法庭理解,那晚当我听到他要杀我全家时,我想起的是十年前他打断我肋骨后逍遥法外的样子,是五年前他踢掉我四个月大的孩子后只被警察口头警告的样子,是这三年来每次报警后他以更残忍的暴力报复我的样子。”
“我没有办法了,法官大人。”陈玉梅的声音哽咽,“法律保护不了我和我的孩子,我只能自己保护她。”
法官宣布休庭,择日宣判。
宣判前一天,李振华彻夜未眠。他书桌上摊开着陈玉梅的日记复印件。其中一页写道:
“小雅今天问我,为什么爸爸总是打妈妈?我说因为妈妈做错了事。孩子哭着说,那妈妈不要再做错事就好了。我抱紧她,心里知道,我最大的错事就是十二年前嫁给了这个男人。”
另一页只有短短一行:“如果有一天我杀了他,不是因为恨,而是因为太想活下去了。”
李振华想起自己刚入行时的信念——法律是为了维护正义。这些年来,他越来越习惯于法律的条条框框,却渐渐忘记了正义的本质。
清晨,他拨通了周雯的电话:“周律师,关于陈玉梅案,我决定变更量刑建议。”
法庭上,当李振华站起来陈述公诉意见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经过全面考虑案件的特殊性,以及被告长期遭受家庭暴力的事实,公诉方认为,被告的行为虽然构成故意杀人罪,但情节确有可宽恕之处。我们建议法庭在量刑时充分考虑‘受虐妇女综合征’的因素,依法从轻处罚。”
周雯震惊地看向李振华,后者面色平静,眼中却有一种释然。
三个月后,终审判决下达:陈玉梅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年,缓刑五年。
走出法庭时,阳光刺得陈玉梅睁不开眼。小雅飞奔过来扑进她怀里,母女俩相拥而泣。
周雯走到李振华身边:“李检,为什么改变主意?”
李振华望着远处重逢的母女,轻声道:“法律是冰冷的,但执法者应该有温度。我们维护的不仅是法律条文,更是法律背后的正义。”
这起案件最终推动了地方法院出台《家庭暴力受害者司法保护指南》,明确规定在审理类似“受虐妇女综合征”案件时,应引入心理专家评估,将长期受虐作为量刑的重要考量因素。
而对社会而言,罪与罚的讨论从未停止。在每一次暴力背后,是否都隐藏着更多不为人知的伤痛?在每一起以暴制暴的案件中,是否都有一段被忽视的求救?
雨后的城市,街道被洗刷一新。陈玉梅牵着女儿的手,走向新的生活。她知道,身上的伤痕会淡化,但心里的阴影或许会伴随一生。然而此刻,能够自由地走在阳光下,已经是一种奢侈的幸福。
法律或许会迟到,但正义不应永远缺席。在这个复杂的世界里,罪与罚的界限,往往不像黑白那样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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