岫美目光落在那些药材和银针上,眼神逐渐变得锐利而坚定。
“他们不是说我卷款私奔吗?那我偏要让他们看看,高堂家的人,在哪里都能立足。”她拿起一根银针,针尖在从门缝透进的微光中闪烁着寒芒,“从今天起,我就是您从邻省逃难来的远房表亲,姓方,略通医术,因家乡遭灾,特来投奔表哥谋生,暂居表侄女芸娘处。”
“您要……行医?”赵老板有些诧异。
“不全然是。”岫美冷静地分析,“行医是幌子,也是收集信息、融入环境的途径。更重要的是,我需要一个合理的、经常出入您茶馆的理由。茶馆人流复杂,信息灵通,是打探消息最好的地方。我可以在茶馆一角,以帮工或义诊的名义待着,既能观察来往人等,也能听听风声。芸娘姐这里,反而要尽量少待,以免引人注意。”
她顿了顿,补充道:“而且,如果我开始‘行医’,或多或少会接触邻里。追捕我的人,听到的是一个‘逃难来的女郎中’,而不是他们想象中的‘惊慌失措、隐藏行迹的富家小姐’,警惕性或许会降低。这叫疑兵之计。”
赵老板听完,眼中再次露出钦佩之色:“大小姐思虑周全!好!就按您说的办!我回去就在茶馆角落给您支一张小桌,放上脉枕和针包。有人问起,我就说远房表妹来帮忙,顺便给邻里看看头疼脑热的小毛病,积点善缘。”
“至于昨夜和今天的流言,”岫美沉吟道,“我们不必理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您回去后,可以顺势跟熟客感叹几句世风日下,连我们这偏静地方都闹贼了,提醒大家夜里关好门窗。表现得越自然越好。”
“明白!”赵老板点头,“那……我这就回去准备。您……稍后也准备一下,巳时(上午十点)过后,我让芸娘带您从后巷绕到茶馆来。”
赵老板匆匆离去。岫美打开包袱,检视着那些药材:薄荷、紫苏、艾叶、甘草……都是最普通不过的药材。她挑拣出几样,又让芸娘找来捣臼和砂锅。
“芸娘姐,麻烦您帮我熬一锅清水薄荷甘草汤,放凉了备用。能清热解暑,安抚心神,一会儿我带去茶馆,也算是个由头。”
芸娘应声去忙了。
岫美则回到房间,再次打开皮箱,从父亲的数据记录本最后几页,小心翼翼地撕下几页空白纸,然后用随身携带的钢笔,快速写下一些常见的、针对风寒暑湿、脾胃不适的简易方剂和针灸穴位。她写得很快,字迹却依旧工整清秀,带着医学工作者的严谨。
做完这些,她换上了芸娘的另一件半新旧的青色衣衫,对着模糊的铜镜,将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用木簪牢牢绾住,洗净脸,未施任何脂粉。镜中的女子,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沉静,眉宇间带着一种专注和坚毅,已然褪去了富家千金的娇贵,更像一个清贫而认真的女医者。
她将父亲的药方和数据本重新藏好,只将那几页手抄的简易方剂和银针布卷,以及那几瓶防身的药粉小心地放入一个芸娘提供的旧布包里。
巳时过半,芸娘领着岫美,提着一个小陶罐(里面是放凉的薄荷甘草汤),再次穿过曲折的巷弄,从后门进入了“清风茶馆”。
茶馆里此时已经坐了不少茶客,人声嘈杂,烟雾缭绕。赵老板果然在柜台不远处的一个靠墙角落,支起了一张小桌,上面铺着干净的蓝布,放着一个脉枕和一卷银针。
见岫美进来,赵老板提高声音,笑着对几位熟客介绍:“诸位老街坊,这是我一位远房表妹,夫家姓方,从邻省来的。家里遭了水灾,过来寻个生计。她呀,略懂些医术,大家谁有个头疼脑热、身子不爽利的,可以让她瞧瞧,分文不取,就当结个善缘了!”
茶客们的目光纷纷投来,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突然出现的、面容清秀、气质沉静的女郎中。有好奇,有怀疑,也有漠然。
岫美微微躬身,向众人行了一礼,声音清晰却不张扬:“小女方氏,初来宝地,略通岐黄之术,技艺浅薄,蒙表哥不弃,在此叨扰。诸位乡邻若有不适,可来一试,不敢言治,但求稍解烦忧。”
她举止得体,言语谦逊,很快,一些好奇的目光变成了善意的打量。乱世之中,免费看病总是吸引人的。
岫美在桌后坐下,将布包和陶罐放好。赵老板让伙计给她上了一杯粗茶。
她并没有急于招揽顾客,而是安静地坐着,目光看似低垂,实则用余光敏锐地扫视着整个茶馆。耳朵则像一张无形的网,捕捉着每一桌茶客的闲聊议论。
她听到有人在谈论今年的茶叶价钱,有人在抱怨官府加税,有人在嘀咕昨夜镇西“闹贼”的传闻,更多的人,则在低声谈论着那无处不在的话题——鸦片。
“老张家的儿子,完了,彻底陷进去了,昨儿个把他娘最后一点棺材本都偷去烧烟泡了…”
“听说‘福寿膏’又降价了,这不是要人命吗?”
“唉,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
“码头上那艘洋船,‘格林尼治’号,看见没?听说卸下来的箱子里,好多都是那玩意儿…”
这些窃窃私语,像一根根冰冷的针,刺入岫美的耳中,也刺在她的心上。父亲的理想,她的逃亡,在这巨大的、沉沦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又如此迫切。
偶尔,真有一两个老人或妇人,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过来,说是昨夜没睡好头疼,或是胃口不佳。岫美便仔细地为他们号脉,询问症状,然后或建议他们喝一碗自带的薄荷甘草汤,或选取合适的穴位为他们施以针灸。
她的动作熟练而稳定,下针精准,态度温和耐心。几位老人经过她的简单调理,确实感觉舒缓了不少,连连道谢。这初步建立起一点信任。
一个上午,就在这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中度过。并没有出现可疑的人物特意来打听或观察她,仿佛她真的只是一个新来的、不起眼的女郎中。
午间客流稍少,赵老板趁机过来,低声道:“暂时没什么异常。您还好吗?”
岫美点点头,低声道:“听得越多,越觉得……我们做的事是对的,也是难的。”她顿了顿,“下午我继续在这里。赵伯,您有机会,可以悄悄问问那些常去码头的人,最近有没有看到特别的人上下‘格林尼治’号,尤其是……华人模样,却像是颇有身份的。”
赵老板会意,转身去忙了。
下午,阳光透过茶馆的窗户,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岫美继续着她的“坐诊”,心思却有一半系在那些零碎的信息上。
约莫申时(下午三点),茶馆里进来两个穿着体面、像是小商贩模样的男子,要了一壶茶,坐在离岫美不远的地方。他们谈话的声音稍微大了些,似乎是在讨论一笔生意。
“……这批货要是能赶上‘格林尼治’号,运到广州,利润起码翻这个数!”一人比划着手指。
“难啊,船期说延就延,史密斯先生那边催得紧,这边货又卡着……”
“听说是在等一位沪海来的老板?好像姓……姓什么来着?好像也是个做大药铺生意的……”
“嘘……小声点!那边的事少打听!听说来头不小,跟鸦片贸易有关,水深着呢…”
沪海来的老板!大药铺生意!鸦片贸易!
这几个关键词像闪电一样击中了岫美!她端起茶杯,假装喝茶,心脏却剧烈地跳动起来。
难道二叔亲自来了?还是他派了其他核心人物过来,甚至与洋人鸦片贩子直接接洽?是为了确保抓住她?还是另有更大的毒品交易?
她强作镇定,不动声色地继续倾听。但那两人似乎意识到失言,很快转移了话题,开始抱怨起关税来。
然而,这条信息已经足够了。它印证了岫美最坏的猜想,也指明了敌人可能的方向。
日落西山,茶馆里的客人逐渐散去。岫美帮赵老板收拾了角落的小桌,准备和芸娘一起回去。
就在这时,茶馆门口的光线一暗,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夕阳。
来人穿着一身绸缎长衫,戴着金丝眼镜,手里把玩着两个文玩核桃,看上去像个体面的商人。但他身后跟着的两个精悍的随从,以及他本人那双看似温和实则锐利、不断扫视茶馆每个角落的眼睛,却透露出绝非寻常商人的气息。
赵老板连忙上前招呼:“这位爷,里面请!吃茶还是……”
那眼镜男子微微一笑,笑容却未达眼底:“听说赵老板这儿来了位女神医,妙手回春,特来见识见识。”
他的目光,越过赵老板的肩膀,精准地落在了正要离开的岫美身上。
岫美的呼吸骤然一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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