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娘果然带着她穿行在湘山港纵横交错的小巷中,避开热闹的主街。这些小巷路面狭窄,两侧是斑驳的院墙和低矮的屋檐,晾衣绳横七竖八,挂着各式衣物。空气中飘荡着饭菜的香气、孩子的哭闹声和家长的呵斥声,充满了市井生活的烟火气,却也偶尔能闻到那丝若有若无的、甜腻的鸦片味,从某些门窗紧闭的院落里飘出。
芸娘话不多,只是默默在前引路,偶尔回头确认高堂岫美跟上。走了约一刻钟,来到镇西边缘一处相对僻静的地方,一个带着矮墙的独门小院出现在眼前。
小院收拾得十分干净,墙角种着几棵葱蒜,屋檐下挂着风干的腊肉和鱼鲞。虽不富裕,却透着一种精心打理的整洁与安宁。
“高小姐,就是这里了。简陋了些,您别嫌弃。”芸娘打开门锁,请高堂岫美进去。
正房一明两暗,中间是堂屋,两边是卧房。芸娘将高堂岫美引到东边那间稍大的卧房:“您住这间吧,安静些。我去给您烧点热水,您好好梳洗一下。”
高堂岫美终于得以放下沉重的皮箱。她打量这间屋子,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柜,但床铺整洁,窗台上还放着一盆小小的、开着白花的茉莉,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这里很好,谢谢芸娘姐姐。”岫美由衷地说。经历了惊心动魄的逃亡,这样一个安宁的落脚点显得弥足珍贵。
芸娘脸上露出一丝羞涩的笑意:“您不嫌弃就好。您先换衣服,我去去就来。”
芸娘出去后,岫美闩上房门,迅速换上了那套藕荷色的裙褂。衣服略有些宽大,但比那身粗布男装舒服自在多了。她将换下的衣服和皮箱仔细藏在床底最深处。
不久,芸娘端来了热水和干净的毛巾。梳洗完毕,岫美感觉整个人重新活了过来。芸娘又端来一碗热腾腾的菜粥和一碟小咸菜。
“家里没什么好东西,高小姐您先将就吃点,晚些我再去做饭。”
岫美确实饿了,她谢过芸娘,慢慢吃起来。粥很温暖,驱散了体内的寒意。
“芸娘姐姐,您一个人住这里吗?”岫美边吃边问,试图了解更多情况。
“嗯,”芸娘点点头,眼神黯淡了一下,“当家的走了两年了……留下我和这个院子。多亏舅舅时常接济些……”她似乎不愿多谈自己的事,转而问道,“高小姐,您家里……都还好吗?”
岫美垂下眼睑:“发大水,冲没了……就逃出来我一个。”她重复着赵老板编造的故事,心中却是一阵刺痛,真正的“大水”,是那吞没了父亲、席卷了家族的罂粟黑潮。
芸娘信以为真,眼中满是同情:“天灾人祸……您节哀……到了这里就安心住下,舅舅人很好的,肯定会帮您。”
通过简单的交谈,岫美感觉芸娘是个善良、简单、甚至有些逆来顺受的传统女性,对外界的事情知之甚少,似乎也完全不清楚她的真实身份和处境。这让她稍感安心。
饭后,芸娘收拾了碗筷,让岫美好好休息,便轻手轻脚地带上门出去了。
岫美确实疲惫不堪,但她强打精神,仔细检查了房间。窗户插销是否牢固?门闩是否可靠?她甚至轻轻推了推衣柜,确认后面没有暗门。一切正常。她将皮箱从床底拖出,紧紧抱在怀里,这才和衣倒在床上。
身体的极度疲惫很快战胜了精神的紧张,她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梦境光怪陆离:父亲在实验室里对她微笑,下一秒却痛苦地蜷缩倒地;母亲在浓雾中向她挥手,身影渐渐模糊;弟弟在遥远的异国街头奔跑,背后是追赶的黑影;还有那甜腻的罂粟花香,无处不在,令人窒息……
她是被轻轻的叩门声惊醒的,猛地坐起,心脏狂跳,怀中紧紧抱着皮箱。
“高小姐,您醒了吗?舅舅来了。”门外是芸娘小心翼翼的声音。
岫美看了一眼窗外,天色已是傍晚。她定了定神,应道:“醒了,请稍等。”
她快速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着,将皮箱塞回床底,才打开门。
赵老板站在堂屋,脸色比下午更加凝重,手里提着一个小食盒。
“芸娘,去把院门闩好。”赵老板吩咐道,然后对岫美使了个眼色,走进她的房间。
岫美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关上门,赵老板压低声音急切地说:“大小姐,情况不太好。下午茶馆里来了几个生面孔,虽是寻常客商打扮,但眼神不对,四处打量,还旁敲侧击地向伙计打听有没有见过一个二十多岁、穿着洋人衣服、提着皮箱的漂亮小姐。我估摸着,追您的人已经到了湘山港,而且他们判断您可能在这附近下了船。”
岫美的心猛地一沉。这么快!
“他们找到茶馆了?”
“还没直接找上门问,只是在码头和茶馆这种人流复杂的地方探听。但我担心…”赵老板眉头紧锁,“他们能找到湘山港,说明能量不小,迟早会查遍所有客栈和可能藏人的地方。芸娘这里虽然偏僻,但也非长久之计。”
“船期呢?”岫美最关心这个。
“问过了。”赵老板脸色更差,“原本后天有一艘英国商船‘格林尼治’号要前往香港,从那里可以转道去欧洲。但……但刚刚得到消息,说是船上一位重要股东临时要求,要在湘山港多停靠两日,处理一些‘私务’。”
“私务?”岫美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
“是。传闻与一批新到的‘药材’有关。”赵老板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剩气声,眼中满是忧虑和愤怒,“我担心…这所谓的‘私务’和延迟,会不会与追查您的人有关?他们或许怀疑您想借这条船离开,所以故意让船停靠,方便搜查?”
这个猜测让岫美手脚冰凉。如果真是这样,对手的势力远超她的想象,竟然能影响到外国商船?二叔高堂修平,到底勾结了些什么人?是那些洋人鸦片贩子吗?
房间内的气氛顿时变得无比压抑。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长长的、扭曲的阴影,仿佛张牙舞爪的鬼魅。
岫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越是危急,越不能慌乱。她走到窗边,透过缝隙看向外面寂静的小院和渐暗的天空。
“赵伯,”她转过身,眼神重新变得坚定,“如果船期延迟是冲着我来的,那么他们一定会严密监视码头和所有通往码头的道路。硬闯是不可能的。”
“那您的意思是……”
“等。”岫美吐出一个字,“他们料定我会急于离开,必然布下罗网。那我就反其道而行之。他们搜查一阵,若无果,或许会认为我已经离开了湘山港,或者放松警惕。那时再找机会。”
赵老板有些迟疑:“可是……时间拖得越久,风险越大啊。而且您一直待在芸娘这里……”
“最危险的地方有时最安全。他们大概想不到,我会安心藏在一个小寡妇家里,而不是想方设法往外跑。”岫美分析道,“再者,我也需要时间。”
“时间?”
“嗯。”岫美目光落在床底的皮箱上,“我需要一个更稳妥的身份,不能再用‘高堂岫美’。而且,我需要了解更多信息。赵伯,您在湘山港人脉广,能否帮我打听几件事?”
“大小姐您说。”
“第一,仔细打听那艘‘格林尼治’号延迟的确切原因,以及船上最近有什么异常动静,特别是与华人有关的。第二,查探一下最近湘山港有没有来自沪海的、行事异常的人或势力。第三……”她顿了顿,“帮我弄一些东西来。”
“什么东西?”
“一些药材,还有一套针灸用的银针。”岫美低声道,“既然要伪装,就要伪装得彻底。或许,我可以成为您的远房表亲,一个略懂医术、来此谋生的女郎中。”
赵老板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露出赞赏的神色:“大小姐果然心思缜密!这个身份好!行医问药可以深居简出,也有理由接触各色人等打听消息,还不易引人怀疑。药材和银针没问题,我明天就想办法弄来。”
“要小心,分批购买,不要引人注意。”
“我明白。”
商议既定,赵老板留下食盒,又叮嘱了芸娘几句,便匆匆离开,去安排岫美交代的事情。
岫美送走赵老板,回到房间。夜幕彻底降临,小院内一片漆黑,只有远处零星几点灯火。芸娘贴心地点亮了一盏油灯送进来。
独自坐在灯下,岫美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与压力。追兵已至,出路受阻,她被困在这方寸之地,前途未卜。父亲的事业、家族的期望、母亲的重托、弟弟的安危…千钧重担都压在她一人肩上。
她从怀中取出那张弟弟寄来的明信片,指尖轻轻抚过伦敦大学的轮廓。明辰,你现在到底在哪里?是否安全?
还有皮箱里那份父亲心血凝聚的药方……它真的能对抗那席卷一切的罂粟洪流吗?
窗外,万籁俱寂,只有风吹过屋檐的细微声响,以及更远处,那仿佛从未间断的、来自烟馆方向的、若有若无的呻吟与呜咽,那是这个时代无法愈合的伤口发出的悲鸣。
高堂岫美吹熄油灯,让自己融入黑暗。她知道自己不能退缩。这场因罂粟而起的乱世,她必须走下去。寻找生机,寻找弟弟,寻找那份渺茫的、或许能照亮这片黑暗的希望之光。
她的罂粟战争,刚刚开始。而在湘山港的这个夜晚,只是其中一个小小的、却至关重要的战役前奏。她需要耐心,需要智慧,需要在这孤寂的等待中,淬炼出更强大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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