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八年(公元213年)正月,成都。
蜀地的冬日,湿冷入骨。蜀公宫邸的暖阁里,上好的银炭在青铜兽炉中无声燃烧,散发着融融暖意,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与压抑。几案上摊开着一份来自荆州的密报,墨迹犹新,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压在刘备心头。
暖阁内,刘备身着常服,面色沉郁,眉宇间积压着挥之不去的阴云。他背着手,在铺着厚厚毡毯的地面上缓缓踱步,步履显得有些滞重。窗外,新落成的蜀公宫阙飞檐斗拱在灰蒙蒙的天色下沉默矗立,那面新绣的“楚”字大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本该昭示着入主天府之国的荣光,此刻却只衬得阁内气氛愈发沉闷。
“孔明,”刘备停下脚步,目光投向端坐在下首、羽扇轻摇的诸葛亮,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焦灼,“你看看,这是云长(关羽)从江陵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密报。江东孙策,自得王康那十五万领皮甲与两千健马,气焰愈发嚣张!周瑜坐镇柴桑,督造战船,操练水陆兵马,日夜不息!其水师巡弋,已深入夏口、汉津,距我荆州腹心不过一江之隔!更有确切消息,孙策已遣密使与王康再度联络,武关粮道畅通无阻……此二人合流之势已成,其锋所指,必是我荆州无疑!”
他走到案前,手指重重地点在荆州舆图之上,尤其在南郡江陵的位置:“荆州!乃我楚国立身之基业,连接荆益之命脉!今云长手中,仅有本部兵马五万,加上分散各郡之兵,总计不过八万之众!既要防备北面曹操、西面王康,如今又添江东这头磨利了爪牙的猛虎!三面受敌,兵力捉襟见肘!若孙策、周瑜倾江东之力来攻,水路并进,云长纵有万夫不当之勇,恐也独木难支啊!”忧虑之情,溢于言表。
诸葛亮放下羽扇,拿起那份密报,目光沉静如水,迅速扫过。他并未立刻回应荆州的危局,而是抬眼看向刘备,温言道:“主公勿忧。江东之动,亮已了然。然当务之急,非仅荆州一隅。”他修长的手指在案几上无形的舆图间划过,“西线,汉中庞德、武都赵平,得王康授意,于米仓道、祁山道北口广设粥棚药庐,大肆吸纳我巴西、巴郡流民!去岁冬至今,已有逾一万五千户,近七万余口蜀中百姓,拖家带口,翻越险阻,北投汉中、武都!此乃釜底抽薪,动摇我益州根本!长此以往,人口流失,赋税锐减,根基何存?”
刘备的脸色更加难看,拳头无意识地攥紧:“王承业……好狠的手段!孤刚得蜀地,立足未稳,他便如此急不可耐地抽血挖根!”
诸葛亮微微颔首,继续道:“此其一。其二,张任据江州,凭天险,得王康暗中粮械支援,死守不降。翼德(张飞)与士元(庞统)围攻月余,强攻数次,损兵折将,至今未能破城。严颜守阆中,老而弥坚,军民同心,高竖‘断头将军’之帜,更是寸步不让!此二处,如同嵌入我益州腹地的两根毒刺,不仅牵制我数万精锐,耗费钱粮巨万,更使蜀中人心浮动,谣言四起!王康军情司细作,正借此大肆散播流言,动摇我新附郡县官吏之心。”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洞悉世情的冷静:“其三,亦是根本。主公以雷霆手段入主益州,虽传檄而定诸郡,然蜀中世家豪强,如广汉李氏、巴西谯氏、蜀郡张氏等,表面归顺,实则心怀鬼胎,暗流涌动。彼等或因惧王康‘摊丁入亩’之酷烈而暂时依附,然其根基深厚,盘根错节。主公背盟取蜀之举,虽为势所迫,然天下悠悠之口,多有不齿‘同宗相残’之论。此辈正可借此发难,或阳奉阴违,或暗中串联,待价而沽。若我前线稍有挫败,后方恐生肘腋之变!”
诸葛亮的话语,如同冰冷的解剖刀,将刘备新得蜀地后那华丽锦袍下的千疮百孔,赤裸裸地展现出来。北有王康抽血挖根,东有孙策磨刀霍霍,内有张任、严颜顽抗如钉,下有世家豪强蠢蠢欲动,更有那“背信弃义”的道德枷锁如影随形!这哪是什么天府之国?分明是一个危机四伏、随时可能爆裂的火药桶!
刘备颓然跌坐回锦榻之上,双手掩面,肩头微微耸动,那压抑的喘息声中,透着难以言喻的疲惫、愤懑,甚至……一丝深藏的悔意。良久,他才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声音沙哑:“孔明……孤……孤是否错了?当日急于取蜀,是否太过操切?以致今日四面楚歌,步履维艰?”
暖阁内一时静极,只有银炭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诸葛亮看着主公眼中那罕见的脆弱与迷茫,心中亦是沉重。他起身,走到刘备面前,深深一揖,声音却异常坚定,带着一种抚平惊涛的力量:“主公何出此言!当是时也,刘季玉昏聩,蜀中富庶而空虚,此乃天赐良机!若不行此险棋,坐观王康整合雍凉、曹操喘息恢复、孙策坐大江东,则我荆州弹丸之地,终将被群雄分食!取蜀,乃争霸天下必由之路,势在必行!纵有千难万险,纵背负一时骂名,然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主公切不可因一时困顿而动摇本心!”
他直起身,目光如炬,扫过刘备脸上的阴霾,羽扇轻摇间,仿佛已将纷乱的棋局重新梳理清晰:“主公所忧诸事,亮已思之甚详。张任、严颜,不过疥癣之疾,一时之患!彼等困守孤城,外无强援(王康暗助有限),内耗日巨。我大军围困,断其粮道,辅以攻心之计,分化瓦解,破城只在旬月之间!庞士元智计百出,翼德勇冠三军,此二人平乱,必不负主公所托!蜀中乱局,本在意料之中。世家豪强之暗流,亮与公琰(蒋琬)、文伟(费祎)正以《蜀科》为纲,恩威并施,拉拢分化,徐徐图之。广施仁政,轻徭薄赋,假以时日,人心自附!”
诸葛亮的分析,条理分明,切中要害,如同一股清泉,渐渐涤荡着刘备心头的阴霾。刘备的腰背不自觉地挺直了些,眼中的迷茫被重新燃起的希冀取代。然而,当诸葛亮提到荆州时,他刚舒展的眉头又紧紧锁起:“那荆州……孙策、王康合流,其势汹汹,云长独守,如何能挡?此乃心腹大患!”
“主公勿忧!”诸葛亮羽扇一顿,眼中陡然射出两道洞穿人心的锐利寒芒,声音压低,却字字如金铁交鸣,“江东之敌,其势虽张,然其命门,只在……一人!”
“一人?”刘备一怔。
“正是!”诸葛亮羽扇遥指东南,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直抵江东核心,“孙策,孙伯符!此人虽有‘小霸王’之勇,雄踞江东六郡,拥众数十万,然其致命之伤,在于其性!亮观其人,承父勇烈,然刚愎自用,轻而无备!性急少谋,暴烈如火!每战必身先士卒,轻骑突进,置自身于险地而不顾!此非大将之风,实匹夫之勇也!昔年讨伐刘繇,轻身犯险,几为流矢所伤;征讨严白虎,单骑逐敌,险陷重围!此等行径,比比皆是!”
他向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冷静与决绝:“如此性情,纵有百万之众,无异于独行于虎狼环伺之中原!其势愈盛,其行愈骄,其危愈甚!若刺客伏起,猝然发难,只需一死士近身,取其性命……则江东百万雄兵,群龙无首,顷刻间必陷于内斗倾轧之局!周瑜虽智,然根基尚浅;孙权年幼,威望未立;程普、黄盖等宿将,各拥部曲,互不相服!孙策一死,江东之敌,不攻自乱!届时,有元直(徐庶)辅佐云长坐镇荆州,调度有方,凭江陵坚城,汉水天堑,纵有惊涛骇浪,亦可保无虞!主公便可趁此天赐良机,全力整合荆益,消化巴蜀,积蓄力量,静待天下之变!”
“刺……刺杀孙策?!”刘备猛地吸了一口冷气,瞳孔骤然收缩,身体下意识地前倾。这个提议太过大胆,太过狠辣,如同暗夜中的一道惊雷!他并非心慈手软之辈,乱世争雄,阴谋诡计,无所不用其极。但刺杀一方雄主,尤其还是以勇武闻名的孙策,这其中的风险与后果,足以让任何人胆寒!
诸葛亮神色不变,目光依旧沉静如水,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此乃斩首之策,直击要害!孙策轻而无备,此其取死之道!只需寻得数名死士,精于刺杀,悍不畏死。行动之时,伪装身份,或假扮流寇山贼,或冒充曹操、刘表旧部,甚至……可嫁祸于王康!务求干净利落,不留活口,不露痕迹!事成之后,江东必乱!其内部为争权夺利,必无暇外顾,荆州之危自解!而天下人只会疑神疑鬼,互相猜忌,无人能确知真凶!此乃以最小代价,解最大危局之上策!”
暖阁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刘备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死死盯着诸葛亮那双深邃而平静的眼眸,试图从中找到一丝犹豫或动摇,然而没有。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冷静和为了大业不惜一切的决绝。
刺杀孙策!一旦成功,江东群龙无首,荆州危局立解,他刘备将赢得宝贵的整合时间!但若失败……后果不堪设想!不仅会彻底激怒江东,更会让他刘备背负“阴险刺杀”的千古骂名,成为天下公敌!这是一场豪赌,赌注是他的名声和整个荆益基业!
时间仿佛凝固。炉中的炭火发出轻微的爆裂声,一点火星溅落在铜盆里,瞬间熄灭。
终于,刘备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所取代。他猛地一拍案几,霍然起身,眼中燃烧着赌徒般的火焰与枭雄的决断:
“好!孔明此计,虽险……然直指要害!为解荆州之危,为争霸天下之大业,行此非常手段,孤……准了!”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诸葛亮,一字一顿,如同淬火的钢铁:
“此事,关乎国运,务必机密!由孔明你亲自筹谋,挑选绝对可靠、身手超凡、且无家室拖累之死士!所需钱粮、情报、接应,由孤亲自调拨,暗卫全力配合!务必做到……天衣无缝!事成之后,参与者无论生死,皆重赏其家族!若事败……”
刘备眼中寒光一闪,杀机凛然:“务必斩断一切线索!所有知情者,皆……灭口!”
“亮,领命!”诸葛亮深深一揖,羽扇垂落,遮住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光芒。冰冷的杀伐之气,瞬间取代了暖阁中残存的那一丝温情。为了这荆益基业,为了那渺茫的汉室复兴之梦,一条通往血色深渊的密径,已在暗影中悄然铺开。成都冬日的阴云,似乎更沉重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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