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那声沉重的、代表着放下的点头之后，是更长久的沉默。但这沉默不再充满压抑和挣扎，而是一种暴风雨过后，万物被洗涤一新的、带着微湿潮气的宁静。陆延舟终于熄了火，拔下车钥匙，金属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地下停车场里格外清晰。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车，走进电梯，回到顶层的套房。整个过程依旧没有言语，却不再有之前的隔阂与小心翼翼，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共同经历了巨大风浪后的疲惫与默契。
回到套房，阳光已经铺满了大半个客厅，温暖而明亮，驱散了所有角落可能残留的阴霾。林知意脱下外套，径直走向浴室，她需要洗去一身从废弃仓库带回来的尘土和那无形中沾染的、属于过往阴谋的腐朽气息。
陆延舟则站在客厅中央，没有动。他看着窗外明媚的景色，看着楼下如同模型般微缩的城市街景，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一遍遍回放着刚才在仓库里听到的、看到的，以及……这五年来，被他忽略和误解的，关于林知意的一切。
元老那扭曲的自白，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那些他曾经深信不疑的“证据”，此刻化作了最尖锐的讽刺，嘲笑着他的愚蠢和轻信。
“伪造的邮件……”
“合成的照片……”
“被篡改的合同……”
“离间的谎言……”
每一个词，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的良知上。他当年，怎么就那么轻易地相信了？怎么就那么理所当然地，将所有的过错都归咎于她？甚至在她离开后，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内心深处，或许还带着一种“看，我果然没错，她就是那样的人”的可悲的、自我证明般的优越感？
现在回想起来，那种心态是何等的卑劣和可笑！
他想起林知意离开时那个决绝的背影，想起这五年来，偶尔通过隐秘渠道得知的、关于她在异国他乡独自打拼的消息——语言不通时的窘迫，遭遇不公时的隐忍，取得成绩时无人分享的孤独……那些他曾经以为是她“咎由自取”的艰辛，此刻都化作了无数根细密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他的心口，带来一阵阵绵长而尖锐的痛苦。
这痛苦，并非源于失去，而是源于认知——他意识到自己曾经是多么残忍地，伤害了一个深爱他、也本该被他珍视的人。
而比痛苦更甚的，是那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沉甸甸的愧疚。
他愧疚于自己的傲慢。当年身居高位，被众人的吹捧和所谓的“成功”蒙蔽了双眼，听不进任何不同的声音，尤其是她的声音。他将她的独立思考和进取心视为挑战，将她的优秀视为威胁。
他愧疚于自己的多疑。因为身处复杂的环境，便习惯性地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身边的人，尤其是最亲近的人。元老那些拙劣的谎言，正是精准地击中了他这颗充满猜忌的心。
他愧疚于自己的不作为。在矛盾初显时，他没有选择沟通和理解，而是选择了冷暴力和自以为是的“考验”。在她被污蔑时，他没有站出来保护她，反而成了施加伤害的帮凶。
这五年的误会，他并非全然无辜的受害者。他是酿造这杯苦酒的，最重要的那个人。
痛苦与愧疚，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要让他窒息。他感觉呼吸变得困难，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胃部一阵阵抽搐着痉挛。
他猛地转身，冲进客房的洗手间，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一遍遍泼在脸上，试图浇灭内心那灼烧般的痛楚和自我厌弃。水流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滴落，混杂着或许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滚烫的液体。
他看着镜中那个双眼通红、脸色苍白的男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灵魂深处的懦弱与不堪。
他不是什么运筹帷幄、无懈可击的商业帝王。他只是一个在感情里犯了致命错误、并且为此付出了五年孤独代价的……普通男人。
不知在洗手间里待了多久，直到外面的水声停止，传来林知意走出主卧浴室的轻微脚步声，陆延舟才猛地关掉水龙头，用毛巾胡乱擦了把脸，深吸几口气，努力平复着翻涌的情绪，走了出去。
林知意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舒适的居家服，湿漉漉的头发用毛巾包着，脸上带着沐浴后的红润和水汽。她看了他一眼，似乎察觉到他情绪的不对劲，但没有多问，只是走到开放式厨房的岛台前，倒了两杯温水。
“喝点水。”她将其中一杯推到他面前。
陆延舟看着那杯清澈的水，又看向她平静的侧脸，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他接过水杯，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的，那微凉的触感让他心脏微微一颤。
他仰头，将整杯水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无法浇灭心头的灼热。
“我……”他放下空杯，声音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我会处理好所有后续。元老，寰宇科技……所有参与这件事的人，一个都不会放过。”
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也是最微不足道的弥补。
林知意点了点头，语气寻常：“我知道。你处理公事，我信你。”
她的信任如此自然而然，仿佛五年前的隔阂从未存在。这份信任，像是一道暖流，稍稍缓解了他内心的冰冷，却也让他更加愧疚。
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比如承诺，比如保证，比如……更多苍白的道歉。但所有的话语在接触到她那双清澈平静、仿佛已然洞悉一切的眼眸时，都显得如此多余和无力。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将那翻江倒海般的痛苦与愧疚，强行压回心底最深处。
有些伤口，需要时间来愈合。
有些过错，需要用行动来弥补。
而他，愿意用余下的所有时间，去抚平她曾受到的伤害，去证明自己，配得上她此刻的这份平静与信任。
他拿起自己的电脑和手机，走向书房。
“我去处理点事情。”
他需要工作，需要用一场彻底的、冷酷的清算，来宣泄内心那无处安放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痛苦与愧疚。
林知意看着他走进书房的背影，那背影依旧挺拔，却仿佛承载了无形的、过于沉重的负担。她轻轻摩挲着手中的水杯，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她知道他的痛苦，也感受到了他那深沉的愧疚。
但正如她所说，过去了，就该放下。
她放下水杯，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
有些路，需要他自己走完。
而她会在这里，等他真正卸下所有负担，轻装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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