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战结束的宣告，并未带来立竿见影的缓和。那晚在陆延舟公寓门口近乎失控的情绪流露，像一道短暂的闪电，划破了刻意维持的黑暗，随即又被更深的沉寂吞没。
回到空荡的公寓，林知意将自己沉入沙发，疲惫如同实质的海水，淹没了四肢百骸。没有想象中的如释重负，反而是一种更深的、无处着力的虚脱。她说“我很累”，他回“我知道”。简单的几个字，却像钥匙，打开了她强行封锁的闸门，积压了数周乃至数月的委屈、愤怒、不甘，还有那被她刻意忽略的、隐秘的依赖感，汹涌而出，几乎将她溺毙。
她不允许自己沉溺。
第二天，她依旧准时出现在公司，妆容精致，衣着利落，仿佛昨夜那个在别人家门口显露出脆弱的女人只是幻觉。她主持晨会，听取汇报，批阅文件，效率高得惊人。只是那刻意挺直的背脊和过于清冷的眼神，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尚未完全平复。
团队敏锐地察觉到了某种变化。虽然林总依旧严肃，要求严格，但那种萦绕在她周身、仿佛一触即发的低气压，似乎消散了不少。与延舟科技相关的“特别报备”流程被悄无声息地取消了，虽然合作并未立即恢复，但那堵无形的墙，至少被撤去了一面。
工作继续。这是他们之间新的、心照不宣的基调。
然而，“盛华资本”留下的残局仍需收拾。技术澄清公告发布后，舆论暂时被压制，但估值阴影依旧笼罩。一些原本有意向的次级备选基金，在得知“灵枢”与“盛华”闹翻后，态度也变得暧昧起来。资本市场，永远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下午，林知意正在与李铭商讨如何进一步开拓新的融资渠道，秘书周敏的内线电话接了进来，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
“林总，延舟科技的赵特助来了，说……陆总有一份文件，需要当面交给您。”
办公室内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李铭看向林知意，眼神带着询问。
林知意握着钢笔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泛白。片刻后，她对着话筒平静地说：“请他进来。”
赵特助很快走了进来，依旧是那副专业干练的模样，手里拿着一个比上次薄很多的透明文件袋，里面是几页打印纸。
“林总，李副总。”赵特助微微躬身，将文件袋放在林知意的办公桌上，“陆总吩咐，将这份资料交给您。是关于‘蓝海医疗基金’近期投资偏好和决策流程的一些内部分析，陆总认为，或许对贵司目前的融资策略调整有参考价值。”
“蓝海医疗基金”，一家风格相对稳健、注重长期价值而非短期炒作的专业医疗领域基金，正是林知意和李铭刚刚讨论到的、潜在的目标之一。
林知意的目光落在那个文件袋上，透明的塑料膜下，能清晰看到图表和数据模型的轮廓。她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不疼，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酸胀感。
他甚至在帮她寻找出路。在她还没有明确开口，甚至在他们之间的关系刚刚从冰封中解冻出一丝缝隙的时候。
这一次，没有阴谋论的猜测，没有屈辱感的反弹。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在她心中弥漫开来。是感激吗？不全是。是警惕吗？似乎也淡了许多。更像是一种……被精准理解和适时支持的触动。
“替我谢谢陆总。”林知意抬起眼，看向赵特助，语气平和。
“好的，林总。陆总还让我带一句话。”赵特助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原话，“他说，‘上次梅奥合作的事情，处理方式欠妥，给林总和灵枢团队带来了困扰，我很抱歉。’”
“……”
办公室内落针可闻。
李铭猛地睁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陆延舟……那个在商场上杀伐果断、从不对任何人低头的陆延舟，竟然会说出“抱歉”两个字？还是通过特助，如此正式地传达？
林知意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设想过无数种他们之间关于那件事的了结方式，或许是更激烈的争吵，或许是永久的隔阂，或许是心照不宣的永远回避。唯独没有想过，会是一句如此清晰的、通过第三人传达的“抱歉”。
这不像他的风格。他那样骄傲的一个人。
可正因如此，这句“抱歉”才显得格外沉重，也格外……真实。
它不是在为自己干涉的动机道歉，而是在为“处理方式欠妥”道歉，为“带来了困扰”道歉。这比他直接否认动机，或者找借口辩解，都更能戳中林知意内心最在意的地方——她介意的，从来不仅仅是他做了什么，更是他那种不容置疑、将她排除在决策之外的态度。
而现在，他承认了那态度“欠妥”。
所有的委屈，仿佛一瞬间找到了出口。
她低下头，飞快地眨了几下眼睛，将骤然涌上的湿意逼退。再抬头时，脸上已经看不出任何异样，只有眼底还残留着一丝未能完全掩饰的波澜。
她沉默了几秒钟，仿佛在消化这句迟来的道歉，也像是在权衡该如何回应。
最终，她看向赵特助，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办公室里：
“请转告陆总，”
**“没关系。”**
不是“我接受你的道歉”，也不是“过去就算了”。而是更简单，也更意味深长的——“没关系”。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仿佛有千钧重。它抹不去过去的伤害，也定义不了未来的关系，但它在此刻，为那段充满误解和对抗的过往，画上了一个暂时的、带有和解意味的休止符。
赵特助似乎也松了口气，恭敬地点头：“是，林总，我一定带到。那不打扰您和李副总了。”
他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办公室里只剩下林知意和李铭两人。
李铭看着林知意，眼神复杂，有惊讶，有欣慰，也有一丝担忧。“林总，这……”
林知意没有看他，她的目光依旧落在那个透明的文件袋上，仿佛能透过它，看到那个远在延舟科技顶楼办公室里的男人。
她伸出手，拿起文件袋，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的硬度。
“李副总，”她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静，“我们继续讨论一下接触‘蓝海基金’的方案吧。或许，这份资料能给我们一些新的思路。”
她利落地打开文件袋，将里面的纸张抽了出来，目光迅速而专注地扫过上面的图表和数据。
李铭看着她迅速进入工作状态的样子，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他明白，有些事，不需要追问。那句“抱歉”与“没关系”之间，流淌着的，是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汹涌暗流。
工作继续。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办公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林知意专注地看着文件，偶尔用笔在上面做着标记。
只是没有人知道，在她平静的外表下，那颗曾经被冰封的心湖，正因为一句迟来的“抱歉”和一句释然的“没关系”，正悄然裂开细微的缝隙，有温暖的、名为“可能”的活水，正一点点渗透进来。
路还很长，危机也未完全解除。
但至少，压在心口的某块巨石，被挪开了一丝缝隙。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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