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林间的雾气尚未完全散去,湿漉漉地挂在枝头叶梢,折射着初升太阳破碎的金芒。小泉站在木屋前那棵老歪脖子松树下,背上那个瘪瘪的包袱,怀里揣着“三宝”,像个被塞得乱七八糟的行李架。
药老没出来送他。木屋的门关得紧紧的,仿佛昨晚那顿惊心动魄的“百毒宴”和那番沉重的告诫只是一场梦。
只有那只鹦鹉,精神抖擞地站在他肩头,用喙梳理着羽毛,时不时拿眼斜睨他一下,似乎在催促。
小泉深吸了一口气,山间清冽潮湿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熟悉的、令人安心的草木腐叶和泥土的混合气息。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门,咬了咬牙,终于抬起仿佛灌了铅的腿,迈出了第一步。
脚下的泥土柔软而湿润,隔着破草鞋,能清晰地感受到昨夜雨水留下的凉意和那些被踩倒的青草弹性。他走得很慢,一步三回头。
这条下山的小路,他闭着眼睛都能走。哪块石头凸起需要绕行,哪段路面雨后特别滑腻,哪棵树的根须会顽皮地绊人一脚,他都了如指掌。往常,他在这条路上奔跑跳跃,采药追兔,快活得像是山间的精灵。可今天,每一步都重若千钧,仿佛不是踩在泥土上,而是踩在流逝的时光上。
林间的光线逐渐变得明亮通透起来。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叶片,在地面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随着微风轻轻晃动。鸟儿们醒了,开始叽叽喳喳地鸣唱,声音清脆悦耳。一只胆大的松鼠抱着松果,蹲在不远处的树枝上,黑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今天走得格外缓慢的两脚兽。
这一切,都是他看了十八年的风景,听了十八年的声音。可此刻,却觉得每一片叶子都格外翠绿,每一声鸟鸣都格外动听,连那只傻松鼠,都显得格外亲切。
肩上的鹦鹉似乎无法理解他的磨蹭,不耐烦地拍了拍翅膀,突然开口,依旧是药老那恨铁不成钢的腔调:“磨磨唧唧!等太阳落山呐?快点走!不成体统!”
小泉被它吓了一跳,那点伤感的情绪也被打散不少。他没好气地歪头瞪了鹦鹉一眼:“催什么催!急着下山挨揍啊?”
鹦鹉才不怕他,梗着脖子回呛:“挨揍!活该!傻小子!”
一人一鸟,就这么吵吵嚷嚷地往山下走。鹦鹉的毒舌倒是冲淡了不少离愁,小泉的注意力被转移,脚步也不自觉快了些。
越往下走,周遭的景物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熟悉的珍稀药草渐渐少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常见的灌木和杂草。空气里那浓郁的药香和灵气也淡了许多,多了些世俗的尘土气息。小路逐渐变得宽阔,但也更加崎岖,露出被雨水冲刷出的碎石。
就在小泉下意识地避开一块松动的石头时,旁边的草丛里突然传来一阵细微的窸窣声和压抑的呜咽。
他脚步一顿,警惕地望过去。只见一丛茂密的蕨类植物后面,一只灰褐色的野兔后腿被简陋的藤蔓陷阱死死套住,正惊恐地挣扎着,细弱的腿蹬动着,却无法挣脱,只会让藤索勒得更紧。
小泉的心一下子揪紧了。他几乎是本能地蹲下身,小心翼翼地靠近。
“别怕别怕,”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极其轻柔,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魔力,“让我看看。”
野兔吓得浑身发抖,红宝石般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但小泉的手指触碰到它时,动作却轻柔得像一片羽毛。他检查着被套住的伤腿,眉头微微皱起。
“啧,哪个笨蛋下的套子?力道不对,位置也偏了,净会让小家伙受苦。”他嘴里低声抱怨着,像是看到了极不专业的医疗事故。完全忘了自己下山是去“治人心”,而不是治兔心。
他从怀里——那地方似乎能掏出无数零碎——摸出一小截磨得光滑的细骨针,又从一个油纸包里挑了点墨绿色的药膏。他一边动作熟练地挑开、松动藤蔓,一边给伤处涂抹药膏,嘴里还轻声安抚着吓坏了的兔子:“好了好了,没事了,骨头没断,就是勒破了点皮,上了药,明天就能活蹦乱跳了…下次小心点,别往这种地方钻…”
他的动作专注而温柔,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恰好照亮他低垂的侧脸和那双清澈专注的眼睛。那一刻,离别的愁绪和对未来的恐惧似乎都暂时远离了他,他又变回了那个山里最厉害的“小神医”,只不过病人是只野兔。
处理好伤口,他松开手。野兔愣了一下,似乎不敢相信自己自由了,试探地跳了一下,然后飞快地钻入草丛深处,消失不见。
小泉看着它消失的方向,脸上露出了下山后第一个真心的、轻松的笑容。他拍了拍手上的草屑,站起身。
就在这时,一阵较强的山风迎面吹来,带来了山下村庄里模糊的炊烟气味,还隐约夹杂着几声犬吠和…一种他从未听过的、嘈杂的、属于很多人聚集在一起的嗡嗡声。
那声音很遥远,却像一道无形的线,猛地将他从这片熟悉的、安全的山林里拽了出来,狠狠地抛向那个未知的、被称为“人间”的地方。
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
他转过身,再次回头望去。来时的小路蜿蜒向上,隐没在苍翠的山林之间。那座住了十八年的小木屋,早已被层叠的树影和上升的雾气彻底遮蔽,连轮廓都看不见了。只有巍峨的、沉默的群山,一如既往地矗立在苍穹之下。
家,消失了。
一种巨大的失落感和空茫瞬间攫住了他。
肩头的鹦鹉似乎也感受到了气氛的变化,难得地没有聒噪,只是安静地站着。
小泉站在半山腰,前是陌生的尘世喧嚣,后是再也回不去的云深之家。他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像一颗被突然弹出熟悉轨道的小石子。
良久,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山间最后的熟悉气息全部存入肺里。然后,他猛地转过身,不再回头,脚步加快了速度,甚至带着点近乎逃跑的意味,沿着下山的路,越来越快地向山下那片喧嚣奔去。
破草鞋踩在碎石路上,发出“沙沙”的急促声响。
鹦鹉被这突然的加速颠得差点摔下去,慌忙抓住他的头发,终于忍不住再次尖叫起来:
“慢点!赶着投胎啊!傻小子!不成体统!”
它的叫声,和少年急促的脚步声,一起消散在越来越浓的、山下的烟火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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