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至秋日。
秋光澹澹,菊花开得正盛,深深浅浅的黄与白,间或点缀几株稀有的绿菊与墨菊,在微凉的秋风里微微摇曳。
皇后特意选了今日,在坤宁宫正殿前设宴赏菊,意在安抚人心,彰显宫廷如常的秩序与雍容。
只薛容华一人未至,听说日日闭宫为胎死腹中的孩儿祈福。
戚昭仪一身大红绣金广绫长裙姗姗来迟,折射出刺目的光芒,几乎灼伤了众人的眼。
她旁若无人地穿过一众嫔妃,目光懒洋洋地扫过满园秋色,最终停留在一株开得过于饱满,以至于枝头微微垂落的金菊上。
伸出染着鲜红蔻丹的食指,指甲尖而锐利,轻轻拨开几乎要触地的花枝,指尖有意无意地掐了一下娇嫩的花瓣。
“今年这菊花开得倒是齐整,”戚昭仪开口,声音带着惯有的漫不经心,“一丛丛,一簇簇,规规矩矩的,只是瞧着,总觉得少了几分精神气,不如去岁那般鲜活水灵。”
她顿了顿,指尖松开,花枝弹回原处,微微颤抖,“莫非是花房的奴才不用心,懒怠了伺候?还是……”
戚昭仪似笑非笑地掠过皇后的方向,“还是这宫里的水土,一年不如一年了,养不住那份鲜活劲儿了?”
话音落下,周遭仿佛凝滞了一瞬。
宫里水土不好,岂不是暗指中宫失德,以致后宫风波不断,妃嫔凋零,子嗣福薄难留?
汤容华害怕地垂下了头,连呼吸都放轻了。
皇后正俯身细赏一盆绿菊,闻言脚步未停,只微微侧首,目光平静地掠过戚昭仪艳丽得近乎张扬的面庞,最终落回那盆绿菊上。
“花开花落,自有其时,去岁雨水丰沛,今秋天气干爽,气候不同,花态自然各异,戚昭仪若觉得不够鲜活。”
她抬眸,视线与戚昭仪有一瞬的交汇,“不妨细品这绿菊,其色莹润,不争不抢,花瓣舒展,自有风骨,正是秋日清朗之气所钟,虽无浓香艳色,却更显品格。”
皇后语气淡然,却将戚昭仪那点指桑骂槐的挑剔,不着痕迹地挡了回去,更反将一军,借绿菊喻自身气度从容,不与人争一时长短。
四两拨千斤,尽显中宫风范。
戚昭仪碰了个软钉子,艳丽的唇角微微下撇,眼中闪过一丝愠怒,但终究没再说什么,只冷冷哼了一声,将头转向一旁,随手折下一朵半开的菊花,在指间狠狠捻碎。
一众嫔妃宫女身后,徐容华被木雨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落在队伍的最后面。
脸色比往日更显苍白,几乎透明,行走间步履虚浮,气息微弱,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她吹倒。
梨花站在一丛墨菊旁,冷眼打量着徐容华这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心中掠过一丝疑虑。
她何时身子这样不好了?
正暗自奇怪,就听到木雨一声带着哭腔的惊呼,尖锐地划破了短暂的平静。
“小主!您怎么了小主!”
众人闻声回头,只见徐容华身子猛地一晃,手中的绢帕飘然落地,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软软地向下倒去,幸得木雨拼力搀扶住,才未直接摔在地上,但已是双目紧闭,面色灰败,人事不省。
“徐容华!”皇后眉头一蹙,立刻上前两步,吩咐道:“快,扶到偏殿去!传太医!”
一阵轻微的骚动。
绘书、勾琴几个连忙上前,七手八脚地将昏迷的徐容华移往偏殿。
妃嫔们也都跟了过去,神色各异。
梨花脚步微微一滞,落在人群最后。
她的目光掠过木雨,脸上虽有惊慌,但那惊慌底下,却并非全然的失措,甚至隐隐有一丝如释重负?
梨花的唇角几不可察地轻轻抿紧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如常,抬步随着众人走向偏殿。
徐容华被安置在软榻上,依旧昏迷不醒。
皇后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面色凝重。
刘太医很快提着药箱匆匆赶来,在众人瞩目下,屏息凝神,搭上了徐容华腕间脉博,脸色变幻不定。
殿内静得可怕,唯有窗外秋风拂过菊叶的沙沙声,更添几分紧张。
梨花站在偏殿靠窗的位置,半侧着身子,目光似乎落在窗外一株傲霜独立的墨菊上,但眼角余光却从未离开过殿内分毫。
戚昭仪脸上毫不掩饰的冰冷审视,皇后强自镇定的面容下细微的紧绷,汤容华惶惑不安地搓着手指。
这一切,尽皆落入梨花眼中,如同平静湖面下涌动的暗流。
良久,太医终于收回手,转身面向皇后,脸上竟带着难以抑制的喜色,“恭喜皇后娘娘,贺喜皇后娘娘!徐容华此非疾病,乃是喜脉!依微臣诊断,龙胎已有三月余,胎象目前看来,尚属平稳,徐容华是体质虚弱,气血不足,加之久行劳顿,一时晕厥,好生静养,便可无虞。”
“嗡”的一声,暖阁内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周围瞬间凝滞,又骤然流动起来,带着各种复杂的情绪。
皇后脸上的凝重瞬间化为极致的惊愕,她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指尖下意识地捏紧了沉香色的袖口,上好的布料起了深深的褶皱。
她足足怔了片刻,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随即被刻意扬起的欣喜覆盖,“当真?这真是天大的喜事。”
快步走到榻前,看着昏迷中的徐容华,语气充满了关切,“徐容华身子一向弱,如今有了身孕,更是重中之重,刘太医,务必用最稳妥的方子,最好的药材,定要确保徐容华与龙胎平安。”
梨花极轻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如同叹息,却无声。
三个月……
时机抓得如此之巧,在高美人折戟沉沙之后,在她自己病弱形象的完美掩护之下。
这份心机,这份隐忍,当真是不动声色,却又一击必中。
梨花不由得想起元岁寒的专注眉眼,心头掠过一丝连自己都未曾明晰的涩意,但随即又被更深的警惕与寒意所取代。
这后宫,永远不会真正平静。
这时,戚昭仪的声音慢悠悠地响了起来,打破了这看似和谐的喜悦氛围,“哦?竟是有了三个月身孕了?这倒是奇了,徐容华怎的如此大意,连自己有了三个月身孕都浑然不觉?若非今日晕倒诊出,莫非还要一直糊涂下去?这头三个月最是要紧,若是期间有什么疏忽闪失,那可真是万死难辞其咎了。”
她目光锐利如刀,在木雨和昏迷的徐容华之间扫过,话语中的怀疑与恶意几乎毫不掩饰。
直指徐容华有意隐瞒。
戚昭仪的质疑,同样是皇后心中所想,莫非徐容华是故意隐瞒?如同她当初一样……
几乎就在戚昭仪话音落下的瞬间,榻上的徐容华睫毛剧烈颤动了几下,悠悠转醒。
她缓缓睁开眼,眼神初时还有些涣散迷茫,仿佛不知身在何处,待看清榻前的皇后和众人,她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皇后娘娘,嫔妾……嫔妾这是怎么了?怎敢劳动娘娘凤驾……”
目光怯怯地扫过周围,落在戚昭仪冰冷的脸上,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缩回。
不等皇后说话,戚昭仪就冷冷讽刺一句,“徐容华真是好福气啊,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了,自己竟还不知道吗?”
徐容华闻言,一双美目瞪得极大,充满了难以置信,泪水瞬间盈满了眼眶,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三……三个月?嫔妾……嫔妾竟一点不知,嫔妾只当月事不调,还……还服过几剂太医院开的调理方子……
她猛地抓住皇后的衣袖,眼中满是真切的恐惧与悔恨,“皇后娘娘,这可如何是好?龙胎……龙胎会不会……”
那副脆弱无助,悔恨交加的模样,当真是我见犹怜,将一个柔弱妃嫔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梨花静静地注视着徐容华这番情真意切的表演,后背却升起一股森然的寒意。
能将戏做得如此之足,情绪拿捏得如此精准,若非她早已窥见其皮下三分,只怕也要被这全然的无辜与后怕所骗过。
在明知自身有孕的情况下,隐忍三月不露声色,甚至可能真的服用过调理药物,以佐证其不知情,这份对自身的狠心,与机变应对的能力,绝非寻常人可比。
皇后看着徐容华这副情真意切的后怕模样,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随即上前一步,亲自按住她的肩膀,温和地安抚道:“莫怕,莫怕,刘太医说了,胎象尚稳,日后好生将养便是,你身子弱,往后更要仔细些,有什么不适,立刻传太医,万不可再大意了。”
语气慈和,尽显中宫贤德,只是眼底深处,是否真的如表面这般平静欣慰,便只有她自己知晓了。
徐容华仿佛被皇后宽慰到,她止住了哭泣,只是肩膀仍微微颤抖,泪眼婆娑地望向皇后,眼中充满了依赖与感激。
“多谢皇后娘娘体桖,嫔妾定当谨遵娘娘教诲,万事小心,再不敢疏忽分毫。”
梨花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重新望向窗外。
秋风依旧,菊影摇曳,徐容华有孕的消息,恐怕很快就如这阵秋风,迅速刮遍了宫闱的每一个角落。
每个人都清楚,后宫这潭深水,因这一颗意外掷入的石子,将再起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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