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梨花入浣衣局的第七日。
坤宁宫朱红色的大门紧闭,铜环被风吹得不断叩击在宫门之上,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元岁寒亲手打开这道宫门。
直到一盏茶的功夫过去,方从宫门出来。
他向远方看去,已到盛夏的尾声,日光逐渐褪去燥热,以另一种更为深沉、内敛的姿态笼罩在宫城之上,漆黑的凤眸里倒映出红墙琉瓦。
元岁寒别无选择,他不愿虚伪的以梨花为借口,虽然的确是原因之一,可他必须承认迎娶谢氏女的好处,必须承认多年的隐忍筹谋不能付之东流,必须承认皇位对于他的诱惑,他的野心总是需要牺牲一些东西。
他不需要在江山和梨花之间做选择,因为,两个他都要。
…………
当第一片枯黄的树叶翩然掉落时,朝堂之中,局势已经大定,以谢太傅为首的文武百官,对三皇子无有不从,皇上久病不愈,立储之事板上钉钉,只差一道旨意。
长生殿内,龙涎香和药味混杂在一处,皇上颤巍巍坐在太师椅上,枯瘦的腕骨在宽大的衣袖里晃荡,满脸病色,他的眼神虽然已经有些混浊,却仍然透着久处上位的锐利。
御案上,明黄的圣旨铺陈展开,笔墨半干。
元岁寒走了进来,凤眸微扬,一抹明黄色率先落在眼睛里,心内已然有了几分猜测,“父皇,您身子不好,怎么起来了?”
“你过来。”皇帝声音虽然有些无力,但仍有一股让人难以抗拒的威严气势。
明黄色的圣旨成为这昏暗殿中最亮眼的色彩,半干的笔墨间“皇三子”,三个大字深深地印在元岁寒眼中,他只觉得心跳如鼓,胸腔内蓬勃燃烧的激情,似乎要冲破身体的束缚。
他不是圣人,他相信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对这道掌握天下的圣旨无动于衷。
良久之后,皇上才缓缓问道:“如何?这道圣旨。”
元岁寒深吸一口气,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膝盖与地面相撞发出的沉闷声响,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他从牙缝里郑重的挤出每一个字,“父皇愿立儿臣为太子,儿臣必然不敢辜负父皇的信任。”
皇上垂眸看着跪在地上的元岁寒,这是他的第三个儿子,长眉柔和,挺直的鼻梁下唇形优美,纵然下跪,月白色的身姿依旧挺拔,风姿卓然,有几分神似他的生母,带着一股如玉般的温润。
唯独微微上挑的凤眼里透着凌厉,若再细看,便会发觉眸底深处藏着化不开的墨色,整个人仿佛一把收鞘的利剑。
皇上枯槁的双手撑在案上,借着助力慢慢立起摇摇欲坠的身子,缓步走到殿门处,话题一转,“起来吧,当初你母妃为你取名为岁寒,你可知为何?”
殿外秋风凉爽,袭袭而来,吹得袖袍旋卷,几片枯黄的枫树叶不知从何处飞来,在空中飘荡了几下,最终寂寥地躺在青石砖面上。
元岁寒盯着那几片落叶,思绪飘远,只回道:“儿臣,不知。”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皇上缓缓开口,“你母妃希望你遇事坚韧忍耐,如松柏般屹立不倒。”
皇上转过身,以眸凝视,这个儿子虽似利剑未曾出锋,已隐隐透出摄人的气势,只是到底年轻,还需再磨一磨。
“你没有辜负你母妃的期望,也没有辜负朕的期望,朕不在乎你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但你走到了朕面前,就说明其实你一直都是局中之人。”
储位之争,自古便是宫廷中最残忍、最血腥的游戏,谁走到最后才是最要紧的。
“只是你还不够心狠,朕也是从夺嫡之争厮杀而来啊,可你看,你的皇叔们,还有谁幸存于世吗?”
皇上的目光带着审判,蕴着残忍,藏着犀利,声音冰冷,“你要记住,龙椅要沾三次血才能坐的稳,敌人的、兄弟的和自己的。”
这三次血,每一次都意味着无数生命的消逝,每一次都伴随着无尽的痛苦与挣扎。
天边乌云聚集、翻滚,它们相互交织缠绕,将日头紧紧笼罩其中,乍然之间,一缕金光从云层中挣扎而出,紧接着周围的乌云都染成了橘红色。
当日头完全跃出云层时,整个宫城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金边,宫墙上的琉璃瓦重新闪耀出耀眼的光芒。
已沉默良久的元岁寒,终于应声,“儿臣,明白。”
皇上无声的笑了笑,仿佛历经了无数沧桑,突然陷入了回忆之中,声音轻柔得似从天边传来,带着无尽的眷念,“朕于宫外结识你母妃,后带回宫中,她天性单纯良善,可以说,她是朕这些年唯一爱过的女子,你生得很像她。”
又骤然变得面目狰狞起来,“婉容并不适合宫中,是朕的宠爱,让她死于非命。”
元岁寒紧紧握住双拳,心中已有所感,却仍然追问道:“父皇,您知道什么?”
皇上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肩膀无力的低垂着,“朕后来知道婉容并不是因为生育你体虚而死,你一定奇怪,朕明明知道,为什么不下旨处死她们?”
“为什么?”
秋风将地上的落叶再次吹起,不知这次又会落在何方。
皇上沉默了片刻,终于,他缓缓开口,“因为朕是天子,是皇上,因为帝王之术在于权衡。”
他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冰冷的阐述着,“皇后出身谢氏大族,其余嫔妃亦皆出身肱骨之家,后宫与朝堂息息相关,朕不能为了你母妃杀光所有人。”
“自你母妃去世后,朕多年来宠爱刘贵妃,宠爱长锦,是为了权衡,皇后出身大族谢氏,承安中宫嫡出,朝堂上绝不可一家独大。朕将华京许配给礼部尚书,也是为了权衡,华京虽是长锦的亲妹妹,可她同样是明昭朝的公主,是皇子们的妹妹,将来无论谁登基,胡遂之就当以其马首是瞻。新帝登基,第一件事就是收服人心,先帝在世时其父就受到重用,朕登基时遵先帝旨意亦重用于其子,胡遂之在朝堂中广有人缘,无论将来谁登基,收服了他,许多事做起来便可水到渠成。”
“朕告诉你这些,是因为你想坐上这把龙椅,就注定要失去,甚至是舍弃一些东西,至尊之位也是天下至孤之位,不要轻易动情,身为帝王,背负着天下苍生,一旦动情,许多事就会有所顾忌,旁人就会以这份情为利刃,刺向帝王。”
不要轻易动情,元岁寒凤眸半阖,可他已经动了情,又该当如何?
“岁寒,你想好要坐上这张龙椅了吗?你想好成为孤家寡人了吗?你想好担负起天下万民了吗?”
皇上的声音再次响起,如一记记重锤,狠狠的、不留余地的砸在元岁寒心中。
许久之后,元岁寒抬头,天边有雁阵掠过,大约是要去寻找温暖的南方,这是它们的命运。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耳边回荡,“儿臣,请求立谢学士之女谢静姝为太子妃。”
这是最好的选择。
皇上虚弱的脸上,终于出现一抹笑容,似乎是欣慰,又似乎是悲哀,“岁寒,看来你已经做好了准备,谢太傅是文臣之首,你能迎娶谢氏女,登基之后朝政自然平稳,对你多有助益。但朕还要告诉你,朝中大臣便如棋盘上的棋子,身为帝王便是执棋者,将棋子摆放在合适的位置,为你所用,不可让其肆意妄为。朕会下旨将瑄王发派凉州封地驻守,不会让你背上凉薄手足之名,至于以后的路,你自己走吧。”
帝王回身,这一生,至尊与权利,天下共苍生,无奈亦抉择,得到或失去,都淹没于巍峨的宫墙内,流逝在无声的岁月里……
元岁寒的眼眸望向仿佛无边无际的宫城,带着无法言说的决绝,“儿臣多谢父皇教诲,必谨记在心。”
秋风吹起他月白色的锦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似是一只傲然立于水中的鹤,孤芳自赏,这鹤却偏偏手持兵刃,寒光凌厉。
那就去,踏上这条不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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