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纪委的谈话室，比公安局的审讯室更令人窒息。这里没有明显的威慑性设备，灯光甚至算得上柔和，但空气中弥漫的那种无形的、代表组织与纪律的绝对权威，却能轻易碾碎任何侥幸的心理防线。
郑斌的那位心腹下属，高教处的一位科长，坐在冰冷的椅子上，已经超过四个小时。在这四个小时里，他经历了最初的极度恐慌、强装的镇定、苍白的辩解、再到汗水浸透衣背的挣扎。
负责主谈的并非梁芳，而是省纪委一位经验丰富的审讯专家。梁芳和另一位纪委干部坐在稍远的位置，沉默地观察，偶尔低声交流。他们并不急于求成，只是不断地、一层层地剥开对方精心构建的心理防御。
专家并不直接追问核心问题，而是从处里的日常工作、人际关系、郑斌的工作习惯甚至家庭情况聊起，让对方的神经在看似放松的闲聊中逐渐松弛，然后又冷不丁地切入关键细节，打乱其节奏。
窗外，夜色最浓重的时刻正在缓缓褪去，天际线透出一丝微不可查的灰白。谈话室内，灯火通明，仿佛一个被遗忘在时间之外的孤岛。
“李科长，”纪委专家语气依旧平和，但目光如炬，“你最后一次帮郑处长处理那笔‘南岛商贸’转过来的‘咨询费’，是在什么时候？是通过哪个银行网点办的现金提取？金额具体是多少？你仔细想想，银行的监控和流水，都是可以查的。我们现在是在给你机会，让你自己说清楚。”
李科长的嘴唇干裂，喉结剧烈地滑动了一下，双手紧紧攥在一起，指节发白。心理防线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他知道，对方既然能精准地说出“南岛商贸”、“咨询费”、“现金”这些关键词，必然已经掌握了大量证据。再抵赖下去，只会罪加一等。
专家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将一叠打印出来的银行流水记录推到他面前，上面用红笔圈出了几笔与他有关的、金额巨大的异常操作。“这些，你怎么解释？仅仅是‘帮领导处理私人事务’吗？”
接着，梁芳清冷的声音响起，她并没有拿出任何实物，只是用语言描述：“李科长，从徐明处查获的那个U盘，物理写保护开关是一直打开着的。这意味着，里面的数据，包括那些有趣的录音，并非后期植入，而是原始记录。技术恢复显示，最后一次写入操作，是在一台编号为厅信息中心-07的电脑上完成的，而那天晚上的值班登记表上，有你的签名。”
这句话，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U盘！录音！值班记录！这些细节相互印证，构成了一个无法挣脱的铁环！
李科长猛地抬起头，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眼中充满了绝望的恐惧。他张了张嘴，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专家和梁芳都没有再催促，只是用那种洞悉一切的目光平静地看着他。沉默的压力，远比咆哮更令人崩溃。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几分钟过去。
李科长终于瘫软下去，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眼泪和鼻涕瞬间涌了出来，声音嘶哑而破碎：“我…我说…我全都说…是郑处长…是郑斌让我做的…”
他开始了断断续续的交代。承认了自己受郑斌指使，利用值班和职务便利，协助处理了几笔来源可疑的资金，将其兑换成现金或进行流转。也承认了应郑斌要求，在某些系统查询和外部接口访问上，为郑斌提供过“方便”。
但这些，都还停留在外围。
“高考成绩…篡改那件事…”专家适时地、精准地将问题引向核心。
李科长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眼神中闪过极度的恐惧，仿佛那是一个绝对不能触碰的禁区。
“那件事…那件事我…我不知道具体操作…真的不知道！”他几乎是尖叫着辩解，“我只负责…负责传达…”
“传达什么？向谁传达？”专家紧紧逼问。
“郑处长…他接到上面的指示…然后让我…让我去和信息中心那边的一个人打招呼…让他们在某个时间段…对某个Ip段的访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说…无论谁问起，都说是正常的系统维护…”
“上面的指示？哪个上面？！”梁芳的声音陡然锐利起来。
李科长的呼吸变得极其急促，眼神疯狂闪烁，似乎在权衡最后的利弊。说出那个名字，就是彻底踏上不归路。但不说，眼前这道关就绝对过不去。
“是…是…”他极度艰难地吞咽着，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是…王厅长…”
“哪个王厅长？说全名！职务！”专家厉声喝道。
“王…王伯君厅长…省教育厅…分管招生和信息的…副厅长…”李科长闭上眼睛，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终于将这个炸弹般的名字抛了出来！
王伯君！省教育厅副厅长！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真正确认线索指向这个级别的官员时，梁芳和旁边的纪委干部心中还是猛地一沉！
“他具体怎么指示的？通过什么方式？有什么证据？”问题如同连珠炮般砸过去。
“具体…具体指示是郑处长单独去接受的…我不知道细节…我真的不知道！”李科长哭喊着，“我只负责传话…郑处长说…说这是王厅长的意思…必须办妥…后面的事情…都是郑处长自己和信息中心那边的人直接联系…我…我就是个传话的…”
他反复强调自己只是“传达”，不知“具体操作”，极力将自己从最核心的罪行中剥离出来，试图将自己定位成一个被迫的、无足轻重的执行工具。
但这已经足够了！
他的供述，与徐明的证词、资金流水、U盘线索、以及郑斌的异常行为完全吻合，形成了一条清晰的、指向副厅长王伯君的间接证据链！他完美地扮演了“中间人”的角色，印证了高层指令的存在和传递过程。
谈话室的门被打开，书记员将一份密密麻麻的笔录拿到李科长面前。他颤抖着，几乎看也不看，就在每一页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并按下了鲜红的手印。
做完这一切，他彻底瘫在椅子上，目光呆滞，仿佛被抽走了灵魂。
梁芳和纪委专家对视一眼，没有再多说什么，起身离开了谈话室。
走廊里，清晨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却让人感觉不到丝毫清新，只有一种沉重如铁的压抑。他们快步走向另一间办公室，省纪委的几位主要领导和高检院的相关负责人正在那里等待最终消息。
推开门，所有目光瞬间聚焦过来。
梁芳深吸一口气，言简意赅地汇报：“突破了。李科长交代，受郑斌指使，协助处理非法资金并提供系统操作便利。关键点在于，他供认，高考成绩篡改的指令，来源于副厅长王伯君。郑斌是直接执行者和中间人。”
尽管早有预料，但在场几位领导的脸色还是瞬间变得无比凝重。
一位省纪委的副书记沉默片刻，手指重重敲在桌面上，声音低沉而决断：“案情重大，涉及厅级领导干部，必须立刻向省委主要领导汇报！同时，依据现有证据，立即启动对王伯君的初步核查程序！控制所有涉案人员，固定一切证据！”
命令迅速下达。一场针对一位省教育厅副厅长的风暴，即将展开。
梁芳走到窗边，天色已经大亮，城市开始苏醒。但在这光明之下，更深的黑暗正在被触及。
她拿出手机，拨通了赵猛的电话。
“赵支队，李科长撂了。指令来源，省教育厅副厅长，王伯君。”
电话那头，是长时间的沉默，随即传来赵猛压抑着极度震惊和愤怒的声音：“…果然是他！妈的！我这就带人…”
“等等！”梁芳打断他，“省纪委已经接手，正在向上汇报和走程序。你们暂时不要轻举妄动，等指令。”
“…明白。”赵猛的声音带着不甘，但也知道纪律。
挂断电话，梁芳的目光投向省教育厅办公大楼的方向。王伯君…这只是又一层吗？他的上面，又会是谁？
而就在省纪委紧锣密鼓地准备向上汇报和采取下一步行动时，在省教育厅副厅长王伯君的办公室里，他正站在窗前，看着楼下渐渐增多的车流，手中紧紧握着一部没有任何标识的加密手机。
他的脸色，平静得有些反常。
他对着手机，只低声说了一句话，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
“郑斌留下的尾巴，看来是扫不干净了。‘老家’来的客人，动作比想象得快。”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经过变声处理、异常古怪的声音：
“那就执行‘清扫’预案吧。确保所有通道…畅通。”
王伯君的眼中，闪过一丝绝然般的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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