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雅丽那通通往省城的电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其荡开的涟漪，虽无形无质，却以惊人的速度，精准地传递到了江城权力结构的核心层面。
首先感受到这股微妙压力的是江城市市长，秦伟明。
他正在主持一个关于下半年经济工作的常务会议，秘书脚步匆匆地走进来，俯身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并将一个处于通话状态的保密手机递给了他。与会人员都注意到了市长脸上那一闪而过的凝重。
秦伟明对与会者做了个抱歉的手势，拿起手机走到了隔壁的休息室。
“喂，您好，我是秦伟明。”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温和却不失威严的声音，是省政府办公厅的一位副秘书长，地位仅次于吴振邦，但同样分量十足。
“秦市长，没打扰你开会吧？”对方语气客气，却带着一种自上而下的距离感。
“没有没有，领导您指示。”秦伟明立刻回应，心中快速盘算着这通电话的来意。
“指示谈不上。就是了解一下情况。”副秘书长语气依旧平和，“听说你们江城最近有个案子，闹得动静不小啊？好像还牵扯到一个什么…高考状元？还有民营企业家的孩子？”
秦伟明的心微微一沉，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他谨慎地回答：“是的，领导。是一起劫持人质案件，嫌疑人是一名高三学生，案件本身已经妥善处置。只是在后续调查中，牵扯出一些关于高考成绩和校园霸凌的质疑，目前市公安局正在依法调查。”
“嗯，依法调查好，依法调查好。”副秘书长重复了一句，随即话锋微转，“民营企业是我们经济社会发展的重要力量，企业家是宝贵财富。他们的合法权益，一定要保护好。特别是像鑫龙集团这样的本地支柱企业，如果因为一些尚未查实的传闻受到影响，甚至动摇发展信心，那就可惜了。也会影响到全市的发展大局和营商环境嘛。”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一些，显得更加推心置腹：“老秦啊，江城这几年发展势头不错，是省里区域经济的亮点。稳定压倒一切。案件要查，但也要注意方式方法，把握好度。要警惕个别案情被网络舆论过度炒作，放大负面效应，损害我们江城的整体形象和声誉。有些事情，要内部妥善处理，不宜过度公开渲染。省里领导也很关注地方的稳定和发展啊。”
每一句话都冠冕堂皇，站在政策和全局的高度，没有一句明确指示干涉办案，却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头，压在秦伟明的心上。保护企业家积极性、维护营商环境、稳定大局、注意声誉…这些关键词组合在一起，传递的信号再清晰不过。
秦伟明感到喉咙有些发干，他只能应和道：“是，领导的提醒非常及时重要。我们一定统筹好发展和安全的关系，依法稳妥处理，努力将负面影响降到最低。”
“嗯，你有这个认识就好。好了，不耽误你开会了。”对方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秦伟明拿着手机，在休息室里站了足足一分钟，才神色凝重地走回会议室。接下来的会议，他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几乎在同一时间段，市公安局局长周卫东的办公室座机也响了起来。来电显示是省公安厅一位分管经侦工作的副厅长的内线。
“老周啊，你们江城那个案子，现在什么进度了？”副厅长的声音听起来比较随意，像是老同事之间的闲聊。
周卫东不敢怠慢，简要汇报了一下情况，强调了案件复杂性和社会关注度。
“哦…听说动静挺大，还牵扯到军方了？”副厅长问道，语气依然随意。
“是，嫌疑人身份特殊，军方确实高度关注，也提供了一些技术支持。”周卫东谨慎回答。
“嗯，多方协作是好事。不过啊，老周，”副厅长的语气稍稍正式了一些，“我们公安办案，归根结底还是要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不受任何外部因素干扰，这话当然对。但同时呢，也要有政治敏锐性，要考虑到办案的社会效果和法律效果的统一。”
他像是随口举例：“比如说，涉及到民营企业核心管理层及其直系亲属的案件，调查取证要更加规范严谨，强制措施的使用要尤其慎重评估风险。要避免因为办案方式不当，引发企业经营风险，甚至引发群体性事件。现在经济下行压力大，稳就业、保民生是头等大事，我们公安工作也要服务于这个大局嘛。”
“我听说鑫龙集团那边，现在已经有点人心惶惶了？几个项目都停了？这可不是好兆头。你们在办案过程中，要注意加强沟通，如果确实需要采取可能影响企业经营的措施，是不是可以提前和地方政府、工商部门通个气，评估一下风险？这也是对地方经济发展负责任的态度嘛。”
周卫东握着话筒，手心有些出汗。副厅长的话，和刚才市长接到的那通电话，内核如出一辙。都是在“依法依规”的框架下，强调“大局”、“稳定”、“慎重”。
“厅长，您的指示我明白。我们一定会在法律框架内，稳妥审慎地推进调查，兼顾好各方面关系。”周卫东只能给出一个标准化的回答。
“好，你心里有数就行。有什么情况及时沟通。”副厅长结束了通话。
周卫东放下电话，点燃一支烟，眉头紧锁。他立刻让秘书叫来了陈建国和赵猛。
当赵猛快步走进局长办公室时，感受到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低气压。
周卫东没有绕圈子，直接传达了省里两位领导“电话问候”的精神内核，虽然他的转述已经尽可能的委婉和程序化。
“…情况就是这样。”周卫东看着赵猛，目光复杂，“省里的意思很明确，案子要查，但要更加注重策略，更加考量社会影响和经济后果。尤其是对鑫龙集团和张浩本人的调查，要格外谨慎，没有铁证，绝不能轻易采取过激手段。”
赵猛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猛地挺直腰板：“周局！现在证据指向已经非常明确！黑客攻击、内部接应、资金流向、甚至长期霸凌，都有扎实证据！这个时候让我们谨慎？难道要等他们销毁所有证据、把人全都送出国吗？！”
“赵猛！”陈建国在一旁低声喝止，“注意你的态度！”
周卫东摆了摆手，制止了陈建国，他看着赵猛，语气沉重：“赵猛，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我们要面对现实！这不是简单的刑事案件了！现在省里已经表达了关注，压力已经给到了市委市政府和我们局！如果我们一意孤行，万一…我是说万一最后证据链不够完美，出现一点纰漏，谁来承担这个责任？引发的经济波动和社会不稳定，谁来负责？”
他用手指重重敲着桌面：“到时候，别说你赵猛，就是我，甚至秦市长，都担待不起！”
办公室内一片死寂。
赵猛死死攥着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他感到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明明真相就在眼前，罪犯就在那里，却有一张无形的大网，试图以“大局”和“稳定”为名，将一切都轻轻盖住。
“那…李凡的公道呢？那个孩子差点被他们逼死！他父母的牺牲又算什么？”赵猛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
周卫东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公道当然要讨。但或许…需要更多的时间，更充分的准备。有时候，退一步，不是为了妥协，而是为了更稳妥地前进。”
这是明显的拖延策略。
赵猛明白了。来自省里的“问候”，就像一道无声的紧箍咒，虽然不会明令停止调查，却会在每一个关键节点施加压力，让调查束手束脚，举步维艰，最终很可能在无尽的“研究研究”、“斟酌斟酌”中不了了之。
“我知道了。”赵猛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不再争辩。他敬了个礼，转身大步离开了局长办公室。
背影僵硬，却带着一种不肯屈服的倔强。
他知道，官场的“问候”已经到位。接下来的较量，将不再是简单的刑警与罪犯的对抗，而是意志与权力、真相与利益的深层博弈。
而他，以及他身后那些追求正义的力量，必须找到新的破局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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