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改稿最终打印成册的那个下午，张陆桉的心情比上一次平静了许多，但指尖抚过光洁的封面上《风云时代》那几个字时，依旧能感受到胸腔下沉稳而有力的搏动。这一次，不是忐忑，而是一种近乎交卷前的审慎与期待。
他再次拨通了黄教授家的电话，这次的声音里多了几分踏实：“黄老师，书稿修改了一遍，感觉顺畅了不少。您看什么时候方便，我再拿给您过目？”
黄教授在电话那头朗声笑道：“好啊！我这几天正好有空，你随时过来。”
这次登门，心境已然不同。秋意更深，黄家小院里的菊花开的正盛。开门的是黄亦玫，她穿着一件柔软的米白色毛衣，头发松松挽起，看到张陆桉，眼睛弯了起来，压低声音说：“来啦？爸爸在书房等着呢，刚才还念叨说你这回效率真高。” 她的目光落在他手中那份明显比上次薄了一些——因为删减了冗余部分——却显得更为凝练的书稿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
张陆桉对她笑了笑，眼神交汇间，自有默契流淌。
书房里，茶香依旧。黄教授接过书稿，没有多寒暄，只是拍了拍他的手臂，便直接戴上老花镜，翻开了第一页。他的阅读速度似乎比上次快了一些，但神情却更为专注。时而点头，时而用笔在某个段落旁画上一个表示赞许的圈，时而又停下来，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仿佛在咀嚼某个观点的余韵。
张陆桉依旧安静地坐在对面，但这一次，他没有再去捕捉黄教授每一个细微的表情，而是将目光投向了窗外那株叶子已变得金黄的银杏树。内心是一种奇异的安定，仿佛一个工匠，已经将自己最好的手艺、最精心的打磨呈上，剩下的，便是等待行家的品评。
黄亦玫轻手轻脚地端了两杯新泡的茶进来，一杯放在父亲手边，一杯递给张陆桉。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倚在书房门框旁，看着里面的两个男人——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
她的父亲，沉稳如山岳，学识渊博，是指引她成长的灯塔。而张陆桉……此刻的他，微微侧身坐着，背脊挺直，侧脸在书房柔和的灯光下显得轮廓分明。他的眼神不再是平日里的锐利或深沉，而是一种沉浸在思想世界中的清澈与专注。听着他与父亲偶尔就书稿中某个细节进行的低声、快速的交流，听着他清晰而自信地阐述自己的论证逻辑，黄亦玫忽然觉得，这个时候的张陆桉，身上仿佛在发光。
那不是外在的、张扬的光芒，而是一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因极度专注于自己所热爱并擅长的领域而产生的 智性激情的光辉。这种光芒，剥离了他平日里显于人外的客套，显得如此纯粹而迷人。她见过他很多面——沉稳的、体贴的、偶尔流露疲态的，但此刻这种因思想碰撞而烨烨生辉的样子，让她心弦微动，一种混合着欣赏、爱慕与自豪的情感悄然满溢。
时间在书香与茶香中静静流淌。黄教授这次阅读的时间比上次短，当他合上最后一页书稿，摘下眼镜时，脸上是一种毫不掩饰的、极为欣慰的表情。
“陆桉，”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语气斩钉截铁，“成了！”
这两个字，重若千钧。
“节奏把控得很好，该详则详，该略则略，读起来一气呵成。人物的血肉也丰满了不少，张士诚、王保保这几个形象，现在算是真正立住了。”黄教授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书稿的结论部分，“最重要的是这个——‘秩序的渴望与代价’，这个核心论点提得好！一下子就把全书的格局和深度提升上来了。它就像一根脊梁，把所有的材料和分析都支撑了起来，让这本书不再是史料的堆砌，而是有了灵魂的着作！”
他看向张陆桉，目光中充满了激赏：“我可以很负责任地说，这本书，已经达到了出版水平，而且是非常高的水平！无论是学术价值还是可读性，都属上乘。你这次修改，简直是脱胎换骨！”
张陆桉静静地听着，直到黄教授说完，他才缓缓站起身，对着黄教授，深深地鞠了一躬。没有过多的言语，但这个动作里包含了所有的感激、敬重与如释重负。
“黄老师，没有您当初的点拨，没有您这次的提点，我不可能完成得这么好。”他的声音因为长久劳累有些微的沙哑，是真情流露。
黄教授笑着摆摆手，也站了起来：“是你自己的悟性和努力。我只是在旁边推了一把。”他顿了顿，说道，“这样，书稿先放在我这里，我再仔细看一遍，帮你最后校对一下引文和细节。”
“谢谢黄老师！”张陆桉再次道谢，这一次，声音里充满了振奋。
这时，黄亦玫才笑着走进来，挽住父亲的胳膊，对张陆桉说：“看把爸爸高兴的。看来张大学者的巨着是要横空出世了？”
黄教授拍拍女儿的手，对张陆桉笑道：“亦玫说得对，是巨着。陆桉，你这一步，走得非常扎实，非常好！”
离开黄家时，已是夜幕低垂，繁星点点。张陆桉和黄亦玫并肩走在校园里，晚风带着凉意，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火热。
“刚才看你和我爸讨论的时候，”黄亦玫侧头看他，眼睛里映着路灯光，亮晶晶的，“感觉你整个人都在发光。”
张陆桉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伸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低声道：“是因为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也是因为……有你在一旁。”
学术上的高度被认可，情感上的连接如此温暖。这一刻，张陆桉觉得，之前所有的煎熬、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他的创作之路，翻过了一座重要的山岭，前方，是更为广阔的天地，而这条路上，他并非独行。星光与茶香，交织成了这个夜晚最动人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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