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窗外那片墨蓝色的天幕，终于透出第一丝鱼肚白，微弱的光线艰难地穿透窗纸，照亮了房间里这生死对峙的景象时，玉清知道，最后的时刻，快要到了。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试图让它体面一些，尽管它依旧破旧单薄，他看了一眼桌上那把旧琴，没有再去动它。
然后，他继续安静地坐着，如同一个最有耐心的囚徒，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黎明终究是来了，风雪彻底停歇，天地间是一片被洗涤过的、死寂的洁白。
阳光挣扎着从厚重的云层后透出些许惨淡的光晕，无力地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目的冷光。
小院依旧被一种不正常的寂静笼罩着，但这寂静，已然绷紧到了极致，仿佛一张拉满了的弓，随时都会断裂。
“吱呀——”
院门被推开的声音，在这清晨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是那个每日按时送来早饭的仆妇，她挎着食篮，低着头，像往常一样，迈着细碎而沉默的步子，朝着正房走来。
当她走到房门口，习惯性地准备推门而入时，动作却顿住了。
或许是闻到了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若有若无的死亡气息，或许是看到了门缝下不同于往日的光影，她迟疑地、轻轻敲了敲门板。
“玉清公子？送早饭了。”她的语气带着惯有的谨慎。
屋内没有任何回应。
仆妇脸上的肌肉似乎抽搐了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让她皱起了眉头。
她加大了力道，又敲了敲门，声音也提高了一些：“公子？您醒着吗？”
依旧是一片死寂。
仆妇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她放下食篮，颤抖着手，试着推了推房门。门没有从里面闩上，被她轻易地推开了一条缝隙。
她小心翼翼地探头往里望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坐在凳子上、面色平静甚至有些漠然的玉清。
然后，她的视线越过玉清，看到了那张靠背椅，以及椅子上那个姿态怪异、毫无声息的人影——穿着玄色狐裘，头歪向一边，面容青白……
“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充满了极致惊恐的尖叫，如同利刃般，瞬间划破了顾府清晨虚假的宁静！
食篮被打翻在地，粥菜泼洒在洁白的雪地上，一片狼藉。
仆妇像是见了鬼一样，连滚带爬地倒退着，跌坐在雪地里，浑身筛糠般抖动着，指着房门，除了尖叫，再也发不出别的声音。
这声尖叫，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
几乎是在片刻之间，纷乱嘈杂的脚步声便由远及近，如同潮水般涌向这个小院。
李管家是第一个赶到的，他衣衫略显凌乱，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怒和一丝苍白。
他冲到房门口，只看了一眼屋内的情形，身体便猛地一晃，扶住了门框才勉强站稳。
“老爷！！！”他发出一声悲怆的、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呼。
紧接着，更多的下人、护院涌了过来，将小院挤得水泄不通。
惊叫声、哭泣声、惶急的询问声、压抑的命令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巨大的、混乱的喧嚣，与这洁白的雪景形成了残酷而讽刺的对比。
玉清的房门被彻底打开，更多的人看到了屋内的景象，恐慌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
“老爷……老爷殁了！”
“是在这里……是在玉清公子房里！”
“快！快去禀报大少爷！禀报老夫人！”
“封锁院子！任何人不得进出！”
混乱中，玉清始终安静地坐在那张凳子上，如同风暴眼中最平静的一点。
他看着门口那些惊慌失措、对他指指点点的面孔，看着李管家在极度的悲痛中依旧强撑着指挥若定，派人去各处报信，封锁消息。
很快，两名身材高大的护院走了进来，脸色冷峻，一左一右地站到了玉清的身旁，虽然没有动手，但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他已被看管起来。
“玉清先生……”李管家走到他面前，声音因为极力压抑而显得有些嘶哑，眼神复杂地看着他，里面有悲痛，有审视，或许还有一丝兔死狐悲的怜悯。
“事发突然，委屈您先在此等候。一切，等大少爷来了再做定夺。”
玉清抬起头，看了李管家一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他没有试图解释，也没有开口求饶。
因为他知道，此时此刻，任何言语都是苍白无力的。顾建源死在他的房间里，这就是最大的原罪。
他被无形地隔离在了这间刚刚发生过死亡的屋子里，与外面那个因为他，或者说因为顾建源的死而骤然沸腾起来的顾府，彻底隔绝。
他能听到外面传来更加鼎沸的人声，似乎有女眷的嚎哭声隐约传来，有更多的脚步声跑来跑去，像是在紧急布置灵堂，筹备丧仪。
属于顾建源的、盛大而哀荣的葬礼，已经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
而他，这个见证了顾建源生命最后一刻的人，却像一件碍事的垃圾，被暂时搁置在这偏僻的角落，等待着拥有处置权的人，来决定他的命运。
是顾枭吧，玉清想。
他会怎么处置自己呢？是干脆利落地让他“病故”，以全顾家的颜面？还是将他远远发卖，永绝后患？
玉清发现，自己竟然可以如此平静地思考这些关于自己生死的问题，仿佛那即将被决定命运的人，不是他自己。
他甚至还分神想了一下，顾枭听到这个消息时，会是什么表情？是会像李管家那样惊怒悲痛，还是依旧维持着那副冰冷的、看不出情绪的模样？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因为寒冷而有些发青的指尖，轻轻地呵出一口白气。
然后，他便不再去想，只是继续安静地坐着，在这死亡的余味和外界喧嚣的包围中，等待着那终将到来的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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