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号大院里头，这几天气压低得吓人。
秋田康介那张脸，阴得能拧出水来。仓库爆炸案的调查像是撞进了死胡同，查来查去，线索要么断得干脆，要么就指向些不相干的人，弄得行动处和审讯处那帮赤佬互相甩锅，差点在李士群灵堂前面上演全武行。
高志杰穿着熨帖的西装，手里拎着个牛皮公文包，慢悠悠地从办公楼里晃出来，脸上还带着点宿醉未醒的慵懒。他瞥了一眼院子里脚步匆匆、面色凝重的特务们，心里冷笑，面上却打了个哈欠，径直朝着大门走去。
“高主任，出去啊？”门岗陪着笑脸打招呼。
“嗯呐，”高志杰揉了揉太阳穴，口气随意，“昨晚上跟几个朋友多喝了两杯，头疼。出去寻碗醒酒汤，顺便透透气，这院子里头，闷煞特了。”
他这副花花公子的做派，如今在七十六号是人尽皆知。上头的新贵，技术上的能人，偏偏又是个“不着调”的，反倒让不少人放松了警惕。
走出七十六号那阴森的大门，仿佛连空气都自由了些。可他清楚，无形的网一直在撒着。秋田那条老狗，鼻子灵得很，一次搜查无功而返，绝不会轻易放弃。
转弯拐进一条相对安静的弄堂，喧嚣和一股复杂的味道扑面而来。早起倒马桶的娘姨打着哈欠，小囡的哭闹声，煤球炉子的烟呛味儿，还有混在一起的、廉价雪花膏和隔夜饭菜的气味。几个穿着破旧短褂的汉子蹲在墙角，眼神麻木地看着他这身与周遭格格不入的行头。
“先生，行行好，两天没吃饭了……”一个瘦得脱形的老头颤巍巍地伸出手。
高志杰脚步没停，仿佛没看见，径直走了过去。不是他心硬，是在这地方，任何一点不必要的怜悯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他的内袋里，怀表冰冷的触感提醒着他时间，而在公文包的夹层里，一只经过伪装的机械甲虫正安静地待命。
今天，他必须给仓库爆炸案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他走进一家常去的、还算干净的早点铺子，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一碗咸豆浆，两根油条。”他吩咐跑堂的，目光却似不经意地扫过窗外街道。
跑堂的很快端了上来。高志杰慢条斯理地掰着油条，浸泡在滚烫的豆浆里。他放在桌下的左手，看似随意地搭在公文包上，手指却在包身侧面的皮革上，极有规律地轻轻敲击了几下。
指令发出。
几乎在同一时间，七十六号联合日本宪兵队，正在城西一带进行大规模的搜捕和“清剿”，目标是据说潜伏在那里的一小股抵抗力量。这是秋田根据几条模糊线索制定的行动，动静弄得很大。
高志杰的机械甲虫，在指令发出的瞬间，便被启动了。它悄无声息地从公文包一个极其隐蔽的透气孔爬出，沿着桌腿迅速落地，混入街面的尘土和杂物中，朝着预定地点——距离联合行动区域边缘不远的一处废弃院落——快速爬去。
那院子几天前就被高志杰通过“天眼”侦察过，靠近行动路线，但又不在核心区域，是双方队伍都可能经过，却又不会仔细搜查的地方。
机械甲虫的核心任务，是“放置”。
它的体内，携带着一小片经过特殊处理的粗布。布料的颜色、质地，都模仿了江南游击队常用的那种土布。上面，用几乎无法以肉眼察觉的微型蚀刻技术，留下了一个简化版的、在某些缴获的游击队宣传品上出现过的徽记痕迹。这痕迹需要特定角度光线和放大镜才能勉强辨认，确保它不会被轻易忽略，也不会被一眼看穿。
高志杰算计得很准。这种联合行动，下面的人为了交差，往往会对行动区域内的任何“异常”物品格外敏感。
他端起碗，喝了一口咸豆浆，目光平静。脑海里却勾勒出甲虫行动的轨迹：穿过杂乱的街巷，避开偶尔路过的行人脚板，潜入废弃院落，在几块碎砖瓦砾下，将那片决定性的布片，推到一个既隐蔽又可能被搜查时翻动砖块暴露出来的位置。
完成放置后，甲虫会启动自毁程序，核心部件会融化成一小块无法辨认的金属疙瘩，与上海的无数垃圾融为一体。
整个过程，他高志杰，七十六号电务处的技术精英，正坐在离现场几里外的早餐店里，悠闲地吃着早点。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老板，结账。”他吃完最后一口，掏出几张零钱放在桌上。
刚站起身，就听到外面街上传来一阵骚动，夹杂着哭喊和呵斥。他走到窗边，只见一队宪兵和七十六号的特务正推搡着几个衣衫褴褛的人从弄堂里出来，看样子是抓到了几个“可疑分子”。周围看热闹的市民远远围着，眼神里满是恐惧和麻木。
“作孽啊……”早点铺的老板一边擦桌子一边低声念叨，“不晓得又是啥人倒霉催的。”
高志杰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几个被抓的人里，有一个半大的孩子，惊恐地睁大眼睛，裤子上湿了一片，是被吓尿了。他认得那孩子，常在附近捡煤核。
他心里某个角落微微抽动了一下，但立刻被更冰冷的理智压了下去。战争就是如此，个体的命运如同草芥。他要做的，是让这片土地尽快结束这场噩梦，哪怕手段同样沾染着血腥和算计。
他整理了一下衣领，走出早点铺。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
他需要去一个地方，一个能让他“恰好”得知行动“成果”的地方。
半小时后，高志杰出现在了《申报》报馆附近的一家咖啡馆。他约了一个相熟的、喜欢打听消息的记者朋友“喝咖啡”。
果然，没坐多久，那个记者就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一脸兴奋。
“志杰！大新闻！”记者一屁股坐下，压低声音，“听说城西那边，今天联合行动，抓到了大鱼！”
高志杰恰到好处地露出感兴趣的表情：“哦？不是例行清剿么？”
“不一样！”记者凑得更近，“听说在现场找到了关键证据！一片布，上面有游击队的记号！这下秋田那老小子可算能交差了！”
高志杰端起咖啡杯，轻轻吹了口气，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语气却带着点漫不经心：“是嘛？那倒是好了，省得他天天在七十六号黑着张脸，看着都晦气。”
“可不是嘛！”记者附和道，随即又感慨，“不过这帮游击队也是胆子大，居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高志杰不再接话，只是悠闲地品着咖啡。窗外的上海滩，依旧车水马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但他知道，秋田和七十六号的视线，从此刻起，将彻底被引向那个虚无缥缈的“外部高科技游击队”。
他摸了摸内袋里的怀表，冰凉的触感让他格外清醒。
嫁祸完成。隐患，暂时消除了。
他放下咖啡杯，对记者笑了笑：“好了，听你讲了半天新闻，我也该回去了。处里还有一堆事儿呢。”
走出咖啡馆，午后的阳光照在他身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他回头望了一眼七十六号的方向，眼神冰冷。
魔窟里的游戏，还远未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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