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不想背这口史无前例的黑锅,而他的满朝文武更是被这口锅压得喘不过气,唯恐避之不及。
于是,“女子能否参加科举”这个足以震动天下的问题,便在金銮殿上被高高挂起,陷入了“再议”的无限循环之中——今日议,明日议,天天议,却永无结论。
然而,天下的规矩,科举的时间,却不会陪着紫禁城里的皇帝与大臣们一起“再议”。
时光如水,悄然流逝。
当朝廷还在为“名分”和“礼法”争论不休时,地方州县张贴的童生试告示,却以白纸黑字、官印赫赫的形式,冷酷地宣告了一个事实:考期,已近在眼前。
这就像一场荒诞的赛跑:一边是裹足不前、在原地喋喋不休的帝国最高权力中枢;另一边,则是无情向前奔流的时间巨轮。
告示张贴之日,便是矛盾再也无法遮掩之时。
那些在“忘忧舫”前、在江南各地为陈圆圆、也为自身权利呐喊的女子们,看到了这纸告示。
她们的诉求瞬间从理论上的争辩,变成了一个迫在眉睫的实际行动:“报名!我们必须报名!”
陈圆圆手持着自己早已备好,却一直被各级官府以“需待朝廷明旨”为由拖延的文书,再一次站在了上海县衙门前。这一次,她的目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坚定。
她看着知县张致亨那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平静地问道:“张大人,朝廷‘再议’,可曾议出‘禁止’二字?”
张致亨嘴唇哆嗦,答不上来。
“既然未曾禁止,而考期已定,法无明禁即可为。”
陈圆圆的声音清晰而冷静,“请大人依律,受理报名。”
与此同时,南京、苏州、杭州……凡有女子心生此念之地,类似的情景都在上演。各级官员们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准,还是不准?这个烫手山芋,在考期逼近的压力下,变得愈发滚烫,几乎要将他们的官帽点燃。
面对这席卷而来的惊涛骇浪,基层官员们彻底慌了神。
准,还是不准?
这已非一纸地方告示能承载的重量。
无数加急的奏疏飞向京城,各级官吏的口吻出奇地一致,核心只有一个:“陛下!朝廷诸公!此事关乎国体,非同小可!女子科考,究竟可否?恳请中枢速速明示,给天下一个明确的说法!”
这几乎是地方官员们在集体“甩锅”,将这颗烫手至极的山芋,用最快的速度,原封不动地扔回了紫禁城。
而朝廷的反应,更是堪称大明行政效率的“典范”——前所未有的迅速、果决,且高度统一。
几乎在收到这些奏疏的第一时间,甚至无需经过内阁冗长的讨论,来自帝国权力中心的批复便已层层下达,精准地送到每一位焦头烂额的官员手中。
批复的内容,简洁、有力,且无比熟悉,只有两个掷地有声的大字:“再议!”
这两个字,仿佛一道万能的咒语,瞬间构筑起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官僚主义壁垒。
它不肯定,不否定,不解决任何问题,却成功地将所有压力与矛盾,再次冻结在了“悬而未决”的状态。
于是,一幅极具讽刺意味的图景在大明疆域内展开:地方官衙前,陈圆圆等女子手持律法,据理力争:“朝廷只说‘再议’,并未禁止!”
堂上的知府知县们则捧着朝廷的回复,如同捧着救命稻草,苦着脸回应:“朝廷既说‘再议’,下官……下官岂敢擅专?且等,且等下次再议吧!”
“再议”二字,成了所有人唯一的盾牌,维系着这脆弱的、一触即破的平衡。
然而,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平衡维持不了多久了。
科举的日期,正一天天逼近。当贡院的大门在考试当天清晨“咿呀”关闭的那一刻,这“再议”的肥皂泡,必将被无情戳破。
得。局面就这么僵住了。
地方官员们每日战战兢兢,奏疏写得言辞恳切,字字泣血:“陛下!此事关乎国体纲常,臣等位卑,实不敢专断!女子科考,究系可行否?恳请朝廷速降明旨,以安天下之心!”
而紫禁城的回应,也展现出了一种惊人的、近乎机械的效率。
几乎在奏疏送达的当日,甚至无需经过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的完整流程,那熟悉的朱批便已火速发还:“再议!”
言简意赅,不容置疑。
基层的知府知县们不想背“败坏风化”或“阻塞贤路”的千古骂名;朝堂上的衮衮诸公更不愿担“动摇国本”的弥天大罪;至于御座上的朱由检,更是把“不粘锅”三个字刻在了脑门上。
于是,一幕奇景在大明官场生动上演:下面拼命把锅往上甩,上面精准地把锅原路拍回去。
这口名为“女子科举”的巨锅,就在这上下往复的公文传递中,被踢来踢去,叮当作响。
整个大明朝,从天子到县尊,仿佛集体陷入了一场盛大而沉默的“再议”狂欢!
公文系统空前忙碌,解决问题的效率却恒久地维持在“零”。
面对这口足以压垮前程的“巨锅”,大明朝廷的中枢大员们展现出了惊人的“智慧”与默契。
在经过又一轮毫无结果的“再议”后,一道意图极其明显的指令,被裹挟在官样文章之中,含糊其辞地发往各地:“科考乃抡才大典,自当遵循祖制、依律而行。
然各地风土人情亦有不同,此事……尔等地方官员,当体察圣意,酌情办理。”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核心意思却无比清晰:反正朝廷没明文禁止,我们也不说行,也不说不行。
这烫手山芋,你们知县、知府自己看着办!
中枢完美地演绎了何为“官僚式的无赖”,试图将这千钧重担,稳稳地甩给基层。
然而,基层的县太爷、府尊们,哪个不是在官场摸爬滚打的人精?
这“酌情办理”四个字,听起来是赋予权力,实则是挖好了埋人的深坑。
这关乎千年道统、士林清议的泼天大事,岂是一个七品知县、四品知府能“酌情”定夺的?
于是,地方官员们也不干了。
他们迅速抓住了朝廷指令中的逻辑漏洞,以及陈圆圆等人高举的“法理”大旗,纷纷再次上书。
这一次,他们的奏疏写得极具水平,不再是哭诉求助,而是带着一种“请教”的姿态,将皮球又踢了回去:“陛下明鉴,诸公钧启:臣等反复研读律法,确如民间所言,‘法无明文禁止,即可为’。
此乃通行之理,亦是民心所向。今既无禁令,女子持考引报名,依律似属‘可为’。然此事千系重大,臣等愚钝,不敢妄揣天意。伏乞朝廷明示,此‘可为’之事,究竟‘可行否’?”
这已不是在问“能不能”,而是在用朝廷都无法否认的法理,逼问一个最终的“行不行”。
而紫禁城给出的回应,依旧稳定得令人绝望,依旧是那两个字,如同一个无限循环的魔咒:“再议!”
若论何为“踢皮球”的至高境界,现代社会中“如何证明你爹是你爹”之类的繁琐证明,实在显得过于稚嫩与直白。
此刻,大明朝廷与其地方官员们所联袂演绎的,才堪称是一场教科书级别的、将官僚智慧运用到极致的推诿艺术。
这已不再是简单的上下级指令与执行,而是一场引经据典、逻辑缜密、言辞恳切的拉锯战。
奏疏往来,不再是解决问题,其核心诉求高度统一,且仅有两个:
朝廷对地方说:“这口锅,你给我背好了!”
地方对朝廷回应:“让我背锅?想都不要想!”
双方都立足于看似无懈可击的立场:朝廷坚守“未下明令,尔等自决”的程序正确;
地方则高举“法无禁止即可为,然事大需请旨”的法理与规矩。
公文系统以前所未有的效率运转着,传递的却非政令,而是精心包装的“责任”。
眼见科举之期迫在眉睫,底下请旨的奏疏已堆积如山,再“议”下去,贡院的大门怕是都要被这些公文堵住了。
朱由检被逼到墙角,情急之下,竟真给他想出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他猛地一拍脑门,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光芒,对着侍立一旁的曹化淳与内阁大臣们,用一种仿佛发现了治国良策般的语气说道:“有了!传朕的旨意下去——‘法无明文禁止者,地方可视情斟酌,自行决断!
朝廷日理万机,尔等封疆大吏,当为君分忧,岂可事事请示,徒耗公文?’”
此言一出,乾清宫内一片寂静。钱龙锡、李岩等人嘴角微微抽搐,心中无不叹服:陛下这一手,已非简单的“踢皮球”,而是直接将那口烧得滚烫的巨锅,以“信任放权”的名义,精准地、牢牢地扣在了每一个地方官员的脑门上。
这还不够,朱由检的旨意里仿佛还暗藏了无形的粘合剂——地方官若想再把锅甩回来,便是“不堪重任”、“缺乏担当”。
这位天子,完美地践行了何为“用最高的姿态,甩最重的锅”。
地方官接吗?
接个屁!
当朱由检那封“自行决断”的旨意明发天下后,各地知县府尹们先是一愣,随即几乎要掀案骂娘。
陛下这已不是甩锅,这是要把他们直接捆在火上烤啊!
既然陛下不仁,就休怪臣等无义了!
一时间,大明官场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团结”与效率。
从南直隶到浙江,从富庶府县到偏远小城,一道道辞呈如同商量好了一般飞向京城,其数量之多,势头之猛,堪称景泰以来之最。
这些辞呈写得是字字泣血,却又绵里藏针:
“臣才疏学浅,愚钝不堪,于‘法无禁止’之事,实无‘酌情’之能。恳请陛下另择贤能,免使臣贻误国家抡才大典,臣万死难辞其咎!”——这是以退为进,暗指皇帝出的题超纲了。
“臣守土一方,唯知谨守朝廷法度。今法度未明,臣如盲人执烛,战战兢兢,如临深渊。恐负圣恩,唯有乞骸骨归乡,以求心安。”——这是强调自己严格遵循程序,错在朝廷法度“未明”。
“臣闻,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今陛下以此千古未有之难题相托,臣非不愿为君分忧,实恐一着踏错,玷污圣德,动摇国本。故恳请去职,以全臣节,亦保陛下圣明。”——这更是厉害,直接把辞职拔高到了“为皇帝名声着想”的高度。
这一下,皮球带着雷霆万钧之势,不仅被踢了回去,更是直奔朱由检的面门而来!
“反了!真是反了你们了!”
乾清宫内,朱由检看着案头那堆积如山的辞呈,气得额头青筋暴起。他万万没想到,这些平日温顺的臣子,竟敢用这种近乎“集体罢考”的方式来逼宫!
“想撂挑子?想把烂摊子扔回给朕?做梦!”
盛怒之下,这位大明天子展现出了他执拗的另一面。他提起朱笔,不再有任何犹豫,在那每一份辞呈上,都用力地批下两个血红的大字:“不准!”
这还不够。他似乎觉得必须让这些试图“逃兵”的臣子们深刻理解何为“君命难违”,又在每一份批复之后,咬牙切齿地添上了一段话:“食君之禄,担君之忧!
值此抡才大典之际,岂容尔等临阵脱逃?全部给朕钉在任上,干到科举尘埃落定之后!若有再言去职,或推诿塞责者,以渎职论处,决不姑息!”
这笔锋犀利,语带杀气。他不仅不准辞,还用“渎职罪”这把利剑,悬在了每一个地方官的头顶上。这已不是商量的口吻,而是不容置疑的死命令。
“不准辞职是吧?好,很好!陛下,这可是您逼臣等的!”
在朱由检那封措辞严厉、以“渎职”相威胁的朱批抵达各地后,基层官员们在短暂的绝望与愤怒之后,迅速达成了空前一致的默契。
硬的抗旨不行,软的总可以吧?
几乎是在一夜之间,一场规模浩大、症状雷同的“时疫”,席卷了大明各州府的衙门。
知府衙门里,通判、推官等佐贰官纷纷抱着肚子,面色痛苦地向正堂大人告假:“府尊……下官突感腹痛如绞,恐是昨夜饮食不洁……”
县衙之内,情形更是壮观。主簿、典史等关键吏员跪了一地,咳声不绝:“县尊……卑职忽染风寒,头重脚轻,实在无法视事……”
甚至连一些知县大人本人,也“适时地”病倒了。
告病的帖子雪片般飞向府衙、布政使司,其文辞之恳切,病情描述之严重,堪称大明医案之奇观:“臣自接奉圣谕,夙夜忧叹,惶惶不可终日,乃至五内郁结,痰火上涌,今晨竟呕血半升,医者云需静养百日,否则恐有性命之虞……” —— 这位直接“吐血”了。
“臣老母年迈,闻听此事受惊病倒,臣心如刀割,需即刻返乡侍疾,以全孝道。恳请上官体恤……” —— 这位搬出了“孝道”这面更硬的挡箭牌。
面对陈圆圆等女子依据“法无禁止即可为”的据理力争,地方官员们祭出了最终的、也是最为无赖的“护身法宝”——选择性病危。
其潜台词无比清晰:反正,只要你不跟本老爷提参加科举这茬,万事好商量。
你若非要提,本老爷立刻就能病入膏肓,还是不治之症!这考场大门能不能开,你们自己看着办!
一时间,“科举”二字成了官场上最厉害的催病符。
一提就倒,一碰就晕。
然而,这却催生了大明朝前所未有的“医学奇迹”。
只要事务与科举无关,诸位“病危”的老爷们便能瞬间痊愈,精神矍铄,征收钱粮、饮酒赴宴,无不精力充沛,与常人无异。
于是,衙门里呈现出荒诞至极的景象:
若为商税缴纳,户房书吏必能收到主官清晰明确的批示。
可一旦有胥吏胆敢手持与童生试相关的文书上前,方才还目光炯炯的县太爷立刻便会捂住胸口,剧烈咳嗽,由长随搀扶着“速速回后衙服药”,留下办事的人目瞪口呆。
你问底下官员这套“选择性病重”的招数是跟谁学的?
师承当朝天子,朱由检陛下亲传。
原来,这堪称无赖的终极心法,源头正在那九重宫阙之内。
朱由检这位爷,每逢朝会,只要哪位不识相的大臣胆敢提起“女子科举”四字,龙椅上的天子立刻就会显现出病容。
前一瞬还在与阁臣商议边关粮饷,后一瞬便眉头紧锁,以手抚额,气息微弱地对着身旁的曹化淳低语:“大伴……朕忽感头晕目眩,耳边轰鸣不止……”
若还有那执拗的言官不肯罢休,想要“死谏”到底,朱由检的症状便会急速加重,从抚额变为捂胸,脸色煞白,对着满朝文武气若游丝地摆摆手:“众卿……此事……容后再议。朕……朕心口绞痛,恐是旧疾复发,需立刻传唤太医……”
那神情之痛苦,语气之虚弱,仿佛下一瞬就要龙驭上宾。
“你们不要再提了!再提,朕就死给你们看!”
上海知县张致亨张大人近来如何?
这位县太爷,可是将“为官之道”的精髓发挥到了全新境界。
他完美诠释了何为“薛定谔的病体”——每日都精准地游走在“即将咽气”和“回光返照”的量子叠加状态之中。
简而言之,这位父母官,如今是彻底不要那面皮了。
他摆明车马,就一个字:赖。
他精准地拿捏住了陈圆圆的软肋——她是个讲道理、有底线的人。
于是,一幕荒诞的拉锯战每日在上海县衙上演:
陈圆圆若持文书前来理论,还未踏入二堂,里面便已传出张知县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伴随着师爷带着哭腔的呼喊:“快!快请大夫!老爷痰厥过去了!快抬参汤来吊命!”
若陈圆圆不走,执意要等个说法,后衙甚至能传出张夫人悲切的哭声,以及“老爷您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就说吧”的临终嘱托。
其演技之浮夸,氛围之惨烈,仿佛陈圆圆不是来讲理的,而是来催命的。
可只要陈圆圆的身影一消失在衙门口,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有衙役看见张知县端着枸杞茶,在后院廊下悠闲地逗弄画眉鸟,气息平稳,面色红润,还能中气十足地训斥哪个小厮活儿没干利索。
其态度之明确,手段之无赖,已然登峰造极:你陈圆圆敢来,我就敢死给你看;你不来,我就能活得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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