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滚滚，碾过深夜的青石板路，却并非驶向火光冲天的陆府，而是在距其两条街外的一处茶楼后院悄然停下。
这里，是沈知微的指挥所。
昏黄的烛火下，一张巨大的京城舆图铺满了桌面，陆府的结构被朱笔细细描摹，每一条通道，每一处假山，甚至每一口水井的位置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这是东厂的杰作，此刻却成了沈知微的手术台。
她没有亲临险境，一个运筹帷幄的统帅，从不将自己置于流矢之下。
她的眼睛，是混入陆府的刘嫂；她的手脚，是守在墙外的小蝉。
亥时三刻，正如谢玄情报所示，陆府后厨浓烟滚滚，火舌如毒蛇般迅速窜起，瞬间吞噬了干燥的梁木，向着西厢蔓延。
“起火了！快救火！”
凄厉的喊叫声划破夜空。
家丁奴仆乱作一团，提着水桶来回奔走，但火势借着夜风，烧得愈发猖狂。
混乱中，沈知微的指令通过信鸽与暗号，精准地传递着。
刘嫂一身粗布衣，脸上抹着锅底灰，佝偻着身子混在救火的人群里，毫不起眼。
她浑浊的双眼却如鹰隼般锐利，死死盯着西厢房的方向。
很快，两名心腹家奴从火场中合力抬出一口沉重的黑漆木箱，神色慌张地绕开人群，直奔后院的枯井而去。
那箱子沉重异常，显然装的不是普通财物。
刘嫂心中一动，立刻提着一桶水，踉踉跄跄地跟了上去。
借着靠近泼水的瞬间，她眼角余光飞快一扫，箱体一角，清晰地刻着几个模糊小字——“庚子年苏记货单”。
就是它！
沈知微的叮嘱犹在耳边：“真账簿藏于伪装之内，这‘苏记货单’便是它的画皮！”
刘嫂心神一定，脚下故意一滑，“哎哟”一声惨叫，整个人连带水桶重重摔在地上，恰好挡住了那两名家奴的去路。
“没用的老东西，滚开！”一名家奴怒斥着，一脚将她踹开。
但这短短的片刻耽搁，已足够刘嫂用指甲在袖口上，划出一道预先约定好的、代表“枯井方向”的标记。
与此同时，墙外的小蝉已通过一串模仿夜枭的鸣叫，将“目标出现，正移向枯井”的讯息传递出去。
火势在东厂番子不动声色的“协助”下，被控制在了西厢范围，并未真正伤及根本。
一个时辰后，大火渐熄，陆府上下已是一片狼藉。
巡夜的衙役被请来维持秩序，清点损失。
陆府管家一脸悲痛地向官府哭诉，声称府中珍藏多年的古玩字画毁于一旦。
没有人注意到，那口黑漆木箱并未被沉入井中，而是在混乱的掩护下，被悄悄塞进了井边假山的一处夹墙之内。
一切似乎尘埃落定。
沈知微在茶楼中，却缓缓摇了摇头。
“太顺利了，”她对身旁负责传令的东厂番子道，“陆明远生性多疑，夹墙虽隐蔽，却并非万无一失。他一定会转移。传令下去，让小蝉立刻去城西的几个暗娼馆散布消息——就说东厂证据确凿，明日一早就要彻底查封陆宅，片瓦不留。”
这是攻心之计。
对于一个已经被打入天牢的人来说，“家被抄了”的消息，足以击溃其心腹最后的侥幸心理。
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将那唯一的救命稻草，或者说是催命符，转移到自以为最安全的地方。
果不其然，子时刚过，夜色最浓之时。
两道鬼祟的黑影，如壁虎般悄无声息地潜回了陆府烧成废墟的后院。
他们在假山夹墙中摸索一阵，挖出那口黑漆木箱，扛在肩上，正欲循着阴影离去。
“两位，这么晚了，这是要搬家去哪儿啊？”
一个阴柔中带着戏谑的声音，从他们身后的黑暗中悠悠响起。
两名黑衣人悚然一惊，回头只见数名身着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的东厂番子，如同从地里冒出来的鬼魅，已将他们团团围住。
为首之人，正是谢玄麾下的档头。
两人腿一软，当场瘫倒在地。
木箱被呈到沈知微面前时，箱盖已被撬开。
箱内上层是一些被烧得焦黑的账页，散发着呛人的烟味，显然是伪造用来迷惑搜查者的假账。
而在这层假账之下，静静地躺着一本截然不同的册子。
封面由上好的鲨鱼皮包裹，入手冰凉坚韧，没有书名，只在封皮内页，用朱砂写着三个杀气腾腾的大字——《阴契录》。
沈知微翻开一页。
没有繁复的记账格式，只有简单粗暴的记录，每一条都像是一条人命的墓志铭。
“丙午年三月，崔氏（三皇子侍妾）滑胎，事成。赏银五十两，主理太医陆明远，分润二十两，药童五两，余归公中。”
“丁未年七月，林答应难产血崩，一尸两命。赏银一百两，上交林相府八十两，余归陆明远。”
“戊申年冬，淑妃胎不稳，用‘清浊汤’三剂，事成。由五皇子府出银三百两，购前朝孤本字画一幅，入陆明远私库。”
一笔笔，一桩桩，触目惊心。
这本《阴契录》，不仅是贪腐的铁证，更是一部横跨十年的后宫杀人实录！
从户部核价的官员，到内务府的采办太监，再到太医院开方的太医，最后到尚仪局验收的宫女，一条完整而黑暗的利益链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每年仅虚报冒领的药材款项，就高达数万两白银。
而最让沈知知微脊背发凉的，是书中多次提及的“林相授意”。
原来，这只看不见的黑手，早已在十年前，就将触角从前朝伸入了后宫，用无数婴孩和母亲的鲜血，浇灌着他权力的根基。
沈知微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命人取来上好的桑皮纸和笔墨。
她亲自动手，将《阴契录》中涉及皇子与林相的关键页面，一字不差地影抄了三份。
一份，她小心封入密匣，准备呈于御前。
一份，她交给了前来交接的东厂档头，作为谢玄的备案。
而最后一份，她带回了知微医塾，亲手锁入最坚固的铁柜之中。
在卷宗的封皮上，她用清冷而锋利的笔迹，写下两个字——《医蠹》。
黎明时分，天际泛起一抹鱼肚白。
沈知微站在医塾的顶楼，遥遥望着远处陆府残垣上空，那最后一缕即将散去的青烟。
清晨的凉风吹拂着她的发丝，也吹散了彻夜未眠的疲惫。
小蝉端着一碗温热的米粥走上楼，轻声问道：“小姐，有了这些东西，那些害了无数性命的人，真的……真的会被治罪吗？”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对皇权浩荡的敬畏与不确定。
沈知微接过粥碗，目光投向东方那片越来越亮的晨曦，声音平淡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只要账本还在，死人，就能开口说话。”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停在了医塾门外。
一名宫中内侍尖着嗓子高声宣道：“圣上有旨，召‘知微医塾’掌事沈知微，即刻入殿议政！”
几乎是同时，谢玄的亲信快步上楼，呈上一个托盘。
盘中是一套崭新的天青色宫定女官服饰，旁边还附着一张字笺，上面是谢玄那笔锋锐利、带着一丝狷狂的字迹：
“今日之后，再无人敢说，你只是个接生婆。”
沈知微放下粥碗，接过那套官服，转身走入内室。
片刻之后，她再度出现，已换上了一身利落的宫装。
晨风拂过她沉静的面庞，吹起她衣袂的一角。
她一步步走下高楼，登上那辆早已等候在门外的宫车。
车轮滚滚，这一次，它驶向的，是那座曾将她断为死囚的金銮殿。
而她，带着一个时代所有枉死者的病历，前去应召。
金殿之上，皇帝正手持那份《阴契录》的影抄本，指尖因震怒而微微颤抖。
他逐条念出，每念一条，殿中百官的脸色便苍白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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